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23节
刘淮牵着马,不时向后回望。
在他身后,八辆大车居中,各有两匹驽马拖拽,马车上拉着辎重盔甲粮草等杂物。
除去十余名撒出去探路的斥候,剩下的无论是甲骑还是轻骑都牵着马,在大道两边的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
这跟想象的骑兵突进根本不一样!
夏侯渊在三国时就能三日行五百里,六日行千里。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到了宋朝,怎么着也能走出个虎虎生风,一日千里吧?
可事实证明,能被史书记一笔的纯粹是少数。
军队行进必然少不了辎重,有辎重就必须要有大车。
一个骑士每天得吃两三斤粮食,一匹战马每天得吃两斤豆饼和八斤干草,每名甲骑的盔甲五十余斤,轻骑的盔甲十余斤,再加上扎营所用的木栏拒马帐篷火盆,林林总总数十种。
这么多东西,如果没有辎重大车,仅仅靠人畜之力,累死也搬不走!
不要辎重,轻骑前突可以吗?
当然可以!
要么学司马懿突袭孟达,沿途州县都是自家的,府库可以随便取用。
要么学后世的蒙兀兵走一路抢一路,抢出个赤地千里来!
要么就得豁出马匹折损骑士伤病的巨大代价,坚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孤注一掷干他娘的一炮!
要知道,虽然理论上来说马吃草就能活,但战马背着骑士长途奔袭,如果只吃草就会掉膘虚弱,甚至会直接累死。
都没法选就老老实实带着辎重大车走吧,哪怕到了拿破仑时代,行军速度也是以中军辎重大车的行进速度为准的。
就在刘淮走神思考地形的时候,他身后的大车发出吱扭一声怪响,右前轮脱落,大车在车夫的惊呼声中,向侧面倾倒。
刘淮连忙抛下马缰,不顾拉车驮马的长嘶声,径直将两匹驮马推开,肩膀死死抵住侧翻的大车,双手握住车轴,用力上抬。
从后方赶过来的张小乙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
须知这种四轮大车最多能拉千斤的粮食,虽然因为道路泥泞减重与行军消耗,其中粮草已经消耗大半,却也还有三百余斤,在加上大车的重量,足以将人压扁。
早就听说过魏家大郎身负神力,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刘淮如果知道张小乙所想,一定会痛骂对方的娘亲,这时候还感叹个啥,还不赶紧来帮忙?
如果大车倒在这种烂泥路里,必须得把车上货物清空才能扶正,期间还会堵塞道路,耽搁一两个时辰,今天的行军计划也就报销了。
所以,即便此时刘淮的肌肉高高隆起,双脚已经深陷泥泞,满脸通红,却依旧大声呼喊:“快……快把轮子扶正!”
张小乙连忙上前。
比他更快的则是陆游。
只见这名中年文士以不符合自己年龄的速度,从马上跳了下来,掀起长衫下摆掖进腰带,俯身将轮子扶起,套进车轴猛然前推,却发现根本推不动。
“直娘贼!”陆游一声大骂,干脆一脚踹在木轮上,然而不光没踹动木轮,身形不稳,一屁股坐在了泥水地中。
“我来!”
张小乙抖着浑身刺青,抡起木槌,只一下,就将木轮砸进车轴,随即用木楔楔进车轴侧面,将车轮固定在了内侧。
刘淮慢慢放下车轴,长长舒了一口气。
连忙把陆游拉起来的同时,刘淮忍不住脱口而出:“杜充这狗娘养的!”
且说建炎二年,金军南下,时任东京留守的杜充不敢与之交锋,唯一的对策是下令开决黄河大堤,使黄河水自泗水入淮,企图以此阻挡身后追兵。
然而杜充决河非但没有阻止金国东路军,还致使当地百姓被淹死二十万以上,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数倍于此。
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
如果说将黄泛区形成的所有责任都加于杜充,那肯定是过分了。可单以掘黄河之罪将其千刀万剐,枪毙十分钟绝对不算冤枉他!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陆游甩着身上泥巴,讪笑说道。
刘淮身上也沾染了些泥泞,此时干脆学着张小乙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只着筒裤,看着陆游的狼狈样子强笑以对:“陆先生,你应该在我们平定海州之后再行北上,此时当作前锋,过于辛苦了。”
陆游纠结了半天,却还是放不开面子脱成赤膊,只是将袍裾塞进腰带里,挽起袖子,敞开胸襟,作出一副狂士姿态。他听见刘淮的询问,用力摇头:“老夫已经蹉跎半生,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参加北伐,就算到了地下也不能瞑目。”
若是平常,刘淮听到此等豪言壮语,怎么也得抬一抬花花轿子,可此时他却有些疲惫,闻言只是胡乱点头。
小插曲过后,队伍继续在泥泞中前进。
陆游拍死几只蚊虫后,蚊虫却是越来越多,不由得有些烦躁,找了个话题分散注意力:“刘大郎,我有一事不明。”
“陆先生且说来。”
“你真的相信石七朗?他原本是签军,即使一夜交心,时间终究还是太短,让他来作间,你就不怕他将军中虚实尽数告知金贼?”
虽然是在行军途中,可陆游的问话还是让周遭数人笑了起来。
第39章 曾书万卷平戎策
且说经过数日的相处,众人之间都有了基础的了解。
比如张白鱼,作为张荣的四儿子,此人是有一些家学在身的,经书史籍都通读过,更是写得一手好字,水战陆战虽然不能说精通,但纸上谈兵,忽悠普通文人却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张白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再加上男生女相,天生俊美,所以性格上难免有些倨傲,寻常说话时难免给人趾高气昂之感。
比如张小乙,这厮连个正经大名都没有,整个上半身全是牡丹花刺青,正是草莽中的草莽。他的全家都为了抗金而死,属于早已存了死志的那种人,此时一口气虽在,却是在平日插科打屁时都难见笑容,只有在军议商议抗金战略时才有一点往日神采。
至于魏昌倒没什么好说的,他今年才十六岁,在后世正是上高中的年纪,能在前锋里纯粹是因为他是魏胜的亲子。魏胜的态度很明显,北伐凶险,所以他要把一个义子与一个亲子放在前锋,如果事有不谐,就先从他的儿子开始死。
说起来,忠义军前锋的将官们简直年轻得过分,却也武德充沛的过甚。
而作为唯一长者的陆游则是另一种行状。
此人虽然不似刘淮、张小乙这些武人般轻剽无前,却也绝非他口中自称的百无一用的书生。
陆游的祖父陆佃是北宋神宗朝的宰执,官拜尚书右丞,此时还只是诗书传家。到了陆游父亲陆宰这一辈,靖康之变天下大乱,陆宰、陆宲兄弟都在战斗一线参与过抗金,正因为有这份经历,所以陆家也加强了对子弟武力的训练。
这是真的文武双全,陆家在这一辈各个都会剑击之术的!
在原本历史的乾道七年,也就是十年后,陆游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他在川陕宣抚使王炎幕府任职,为了探知金人情况,经常勘察战略要地。
某日,陆游准备去大散关,路过凤州时路上突然遇到一只老虎,他反应神速,连身上的貂裘大衣都没来得及脱掉,随即下马,挺剑,迎向老虎,最终一剑毙虎。
事后,陆游赋诗一首《怀昔·昔者戍梁益》,全文有百字,涉及杀虎的部分仅有一句,即“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至今传军中,尚媿壮士颜”,可见他自己也没有把一剑劈死老虎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事。
后来陆游转任地方官,地方上有虎患,他又亲自带人上山搜虎,老虎猛然扑出时,周围人都吓呆了,只有陆游夺过伴当的长矛,一矛将老虎搠死。
有如此武力,再加上其人在官场浸淫多年,文书文章是一等一的,统筹后勤也是拿手好戏,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国之干才。
可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知兵。
对,即使陆游的此时个人武力不俗,通晓文章,人情练达;即使在原本历史上,陆游在十年后就已经能作《平戎策》,为恢复中原作战略计划。但他在此时此刻此地,的确就是不知兵的。
原因也太简单了。
陆游从没有在军队中厮混过,没见过士兵怎么走路,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列阵,怎么厮杀。
没办法,真没办法,有些事情,没亲身经历过就是不知道。
前几天陆游甚至拿着舆图提出一日奔袭百里,直取海州州治朐山县的计划,将魏胜惊得目瞪口呆。
刘淮却没有笑,而是环视四周。
这有什么好笑的?没有生而知之的人,陆游固然是不知兵,可你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却连书也不想看,又能骄傲到哪里去?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魏昌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刘淮随即放缓了马速,对陆游认真解释道:“其实石七朗说真话也好,说假话也罢,关键是他要向金贼传递出一个信息,那就是我们要从涟水打过去了。最终促使海州知州高文富尽快下决定。”
陆游依旧不解:“兵书中有云:难知如阴。难道不应该是让敌人不知道我军虚实吗?”
刘淮笑了笑:“陆先生,您仔细想想,难道高文富真的能通过石七朗知道咱们的虚实吗?或者直接一点,石七朗真的知道咱们的虚实吗?”
陆游沉思片刻,直接愣住。
“这就是了,石七朗其实也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宋军要北伐。兵力、路线、时间他一点都不清楚,就算他想说也只能胡说。”
刘淮继续解释:“所以,高文富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判断。他作为知海州事,既然已经丢了涟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难道要等我军兵临城下?山东已经起了好几股义军了,他的军心民心还要不要了?他就不怕朐山县汉民也反了?”
陆游沉吟说道:“所以,高文富必然会出兵迎击?”
刘淮摇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军事上没有必然的事。只不过可以大略推算出来,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五成把握就足够了。”
陆游想了想,又换了种问法:“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高文富出兵?”
刘淮说道:“准确的来说,是为了分海州金军之势。朐山县与东海县夹海而立,如果金贼数千众猬集于此,仓促间绝难攻下,而我军远道而来,辎重没有后继,最缺的就是时间。”
“所以这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刘淮笑了笑:“我怕金贼固守,一时难下;金贼怕我攻入海州腹地,号召汉民造反。有所不同的是,他们有的选,而我只能一往无前。”
陆游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不靠谱:“金贼,一定会出兵吗?”
刘淮:“要秋收了……”
陆游如同醍醐灌顶:“哦,是的,为将者不可忘记天时,要秋收了,这是金贼南侵的军粮,他们怕糟蹋!”
刘淮苦笑:“咱们也怕,无论咱们是毁粮还是抢粮都会与海州士民结怨,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只不过金贼必定更怕就是了。”
陆游:“若是……若是金军出来野战了,我军也无法战胜,该怎么办?”
刘淮耸肩:“那就死呗。”
陆游直接愣住。
“主力会战决定一切,现在所有的算计,最终还是要服务于最终决战。”刘淮继续解释:“如果机关算尽,还打不过金国的地方军队,那我合该去死了。”
就在这时,在前方开路的张白鱼策马返回,指着西北方说道:“刘统领,还有五里就到沭水了,前方有个小村,只有十户。右前方是个小丘,可以扎营。”
刘淮抬头,发觉日头已经偏西,连忙下令:“阿昌,你留在此地,小乙,随我来。”
第40章 浮马卸甲以渡河
几人上马之后,飞速来到沭河南岸的一片高地上。
这片高地大约一里见方,地面相对硬实,四周视野开阔,北方百步外就是沭河,取水也方便,正是扎营的好地方。
刘淮驱马转了几圈,刚要说话,却见张小乙站在马背上,手搭凉棚眺望北方,若有所思。
“小乙,这个地方不好吗?”
张小乙坐回马上,拍死正落在肩膀上吸血的蚊子,摇头说道:“不是不好……大郎……不,统领请看。”
张小乙遥遥指向沭河对面:“那里便是大伊山,距此不到二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