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26节
罗谷子哈哈一笑。
他身后的大宅后门有个小道可以直通大伊山,他拦在门口也并不是为了真能从高安仁那里讨个说法,而是为躲藏在宅后的百姓争取逃脱时间。
当然,百姓拖家带口必然跑不快,高安仁若是真的派兵去追,自然能追回许多,可黑灯瞎火的,亲卫自然忠心耿耿,州中乡兵有家有业,自然也还好。然而强征而来的签军却免不了一哄而散的下场。
没准追回来的人还没有逃散的人多!
罗谷子见高安仁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也没有继续刺激这个武夫,而是朗声说道:“事已至此,老夫有个办法,不知道高大郎愿不愿意听?!”
高安仁如同受伤的野狼一般,在原地来回踱步几圈后,才咬着牙说道:“说来!”
“速速停止杀戮,由老夫出面,将青壮者编为签军,老弱者编为民夫辅兵,共同应敌!”罗谷子从容出言:“高二郎,你须赶紧想清楚下令,否则百姓一旦被乱兵杀光,你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高安仁脸颊抽动了几下,扯出一丝笑容:“罗先生好手段,高某服了。”
说罢,高安仁吩咐亲卫吹角聚兵,守在几个城门的亲卫甲骑立即派人回还,沿途收拢兵马,驱赶还活着的平民百姓,对于不听话或者杀红眼的士兵则是立即诛杀。
大伊镇中的乱象渐渐平息下来。
高安仁瞪着罗谷子冷笑几声,拱手说道:“罗先生,俺将城中百姓全集中在城东,剩下的,就全靠你了。”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亲卫头领:“乌野,派几个人伺候罗先生!”
待到高安仁走后,罗谷子松懈下来,如同锄地半日终于得歇的老农一般坐在台阶上,拿起捆在腰间的竹筒,猛灌了几口凉茶水。
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罗谷子皱眉回头:“大郎,不是让你跟着上山吗?如何回来了?”
一名身着两裆胸甲手持朴刀的健壮青年从大宅门后走出:“父亲留在此地挡灾,让儿子逃得性命,世上哪有这般道理?反正二郎已经逃出,事有不谐,儿子也该先死。”
罗谷子拍了拍手上的水渍:“别说死,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来日死的人会更多。”
年轻人正是罗谷子的大儿子,罗慎言。
他借着月光与火光望着残破的大伊镇,低声向父亲询问:“今夜只能这样了?”
罗谷子长叹一声:“只能这样了,事发太过突然,主事的又是高安仁这个武夫,再多做些事,说不得他心一横,就要不管不顾,把所有人杀光。”
罗慎言也叹了口气,将朴刀抗在肩上:“活下来的也被征了签,唉……其中苦楚,真说不准能比今日死了更好。”
罗谷子却是摇头:“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父亲,你难道看好宋人此次北伐?”
罗谷子嗤笑一声:“北伐北伐,北甚鸟伐,别的不说,你是随老夫治过沭河,也曾探查过黄河与泗水的水文,如何不知道淮阴淮安那一带是什么情况?从这烂泥叉子北伐?哼,老夫看来,宋军八成是为了糊弄南朝赵官家的钱粮吧?!”
说罢,罗谷子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望着镇中的火光说道:“走吧,赶紧尽心尽力了结此事,所有人都能少受点苦。”
……
与此同时,魏胜站在沭河南岸的高地上,沉默着望着北方。
在他身后,大军正在有条不紊的进入简陋的营寨。
此地距大伊镇大约二十里,远方的火光传到这里只是犹如一豆烛光,然而魏胜久经行伍,通过这一点火光,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了。
金贼来的好快!
魏胜又望向东北方的一片巨大的阴影,向站在身侧的陆游问道:“大郎他们就是藏在彼处?”
陆游今日一天都在找渡船,作浮桥,此时已经疲惫不堪,可依旧在魏胜身旁应答:“确实如此!”
魏胜点头欲言,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有心想骂刘淮两句,责怪他将马军带到死地,却也不得不承认,刘淮这一招,直接将宋军可能被堵在沭河南岸的局面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大军对战之时,突然有百余甲骑从身后杀出,想想就刺激。
在高地上站立片刻后,魏胜转身回营:“今日速速扎营歇息,明日全军渡河!”
第45章 牵衣顿足拦道哭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就算早有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刻的时候,罗谷子还是遮住了脸,不敢面对。
心中突然就想到了杜甫的这首诗。
七月二十一日天蒙蒙亮,罗谷子刚刚把签军大营的事情理顺,高安仁就火急火燎的拔营出兵。
不着急不成,昨夜探骑就已经回报,沭河南岸人声鼎沸,似有数千大军赶到。
宋军来的太快了!
你们不应该是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钱财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吗?
怎么能这么快呢?你们还是宋军吗?
不得不说,宋军的行军速度让高安仁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要知道,为了南征,完颜亮已经将正军召集到了汴梁,此时高安仁带来的州中乡兵大约一千四百人,其中只有八百人是他亲手编练出来的,算上能打硬仗的二百亲卫甲骑,堪用的不过一千多人而已。
剩下的几百人,再加上一路上强行裹挟的两千签军,只能用作转运粮草,摇旗呐喊或者送死炮灰,让他们上阵,就是一哄而散的下场。
不过还好,沭河虽然不是什么天险,可也算是依仗,在河边布阵立营,宋军轻易过不来。
但一切都要快!
绝大多数签军民夫昨日还是普通百姓,在经过一夜的屠戮与劫掠后,本来就是惊魂不定,此时又被迫与家人分离,更是惶恐难言。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哭号声瞬间响彻云霄。
高安仁可不管这个,当即命令兵卒对着不愿行进的签军砍杀过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
罗谷子连忙阻拦,却毫无用处。军士虽然对他尊敬有加,不敢动粗,可他却拦住这个,管不住那个,转眼间,士卒就已经将签军与其家属砍倒一片。
留下十数具尸首之后,签军终于被驱赶开来。
高安仁高居马上,猛然伸出长矛,将一名乱跑的签军刺死,又将血淋淋的矛头指向罗谷子。
罗慎言横刀挡在罗谷子身前,高安仁却是不屑一顾,直接高声说道:“罗先生,俺是个粗人,心眼不如你们大头巾多,只知道赏罚,不知其他。”
“我看你是厮杀贼,只知杀戮,不知其他!”罗谷子愤怒不已。
高安仁哈哈大笑:“贼也好,官也罢,俺都认,但宋狗在沭河对岸,无论俺是官还是贼,俺都只能杀人,杀不听话的人。
当然,罗先生要能让他们听话,俺就不杀了!”
罗谷子怒急却又无可奈何:“好!好!好!我来当这个后勤总管,签军营以后听我指挥,如何?”
高安仁强压了罗谷子一头,出了昨夜的郁郁之气,不由得得意大笑:“俺父亲总说,罗先生有梗骨,轻易不可强压屈之。可俺看来,罗先生这不是很识时务吗?
与你一百弓手,你可千万管好签军,别让他们逃散了,否则……哼!”
高安仁不等罗谷子回应,就径直驱马而出,点起二百亲卫甲骑与一千四百名步卒一齐出动,向着沭河进发。
“二郎,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大军刚刚踏上官道,高安仁身侧的甲骑头领乌野就沉声询问。
乌野也是渤海人,十几岁就在军中厮杀,护高文富周全。多年下来,乌野已经成了高家的一部分,所以高安仁也不能不尊重他。
“六叔但讲无妨。”
“罗先生治沭河有功,海州各县都承其恩泽,二郎不该如此对他的。”
高安仁叹口气:“六叔有所不知,俺已经后悔了,却并不是后悔对罗先生如何如何,大不了此战过后,俺去负荆请罪,了不起被鞭打几下,他还能跟俺一个小辈过不去不成?”
乌野面露疑惑:“那二郎后悔什么?”
“俺后悔屠大伊镇了。”高安仁诚恳说道:“俺若是知道宋人来的这么快,说什么也不会单单为了军资士气之类的事情下此狠手。可事情已经做下,又能如何呢?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细细调教那些签军民夫了。不逼迫罗谷子,这个烂摊子没法收拾。”
乌野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在高安仁的位置上也别无他法,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二郎,现在全军披甲吗?”
高安仁摇头:“先不要,这是长久相持,得省些力气。这样吧,六叔,俺与你五十骑,全都披甲作为先锋。宋军若是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渡河,你就给他们个狠的!”
“喏!”乌野大声应诺,随即率五十甲骑,当先向着沭河冲去。
与此同时,沭河南岸的宋军正在埋锅造饭,中军大帐中,魏胜、董成、张青、陆游四人正在相对而坐,围着由炉灰画成的简易地图指手画脚。
陆游顶着黑眼圈,一看就是昨夜没睡几个时辰,在地上划出地图:“我军的大致方位就是这样了……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简单明了。刘大郎率马军在北岸芦苇荡中埋伏,我军在南岸驻扎,金贼大军已至,关键就看今日能否能顺利渡河,更要看今日是否能在北岸立足!”
董成皱眉问道:“浮桥做的怎么样了?”
魏胜在首座缓缓应答:“昨日陆先生寻得不少渡船,再加上昨夜赶制的木板,木箱,足以赶制两条浮桥。然则需要有人去河对岸固定绳索,以作先登。”
“大哥!”董成当即站起身来,拱手请令:“今日是一场苦战,大哥先养养力气,这次由俺来打头阵!”
魏胜点头:“你率本部步卒,多带大盾长枪,再给你三十神臂弩手,立即拉起绳索坐船渡河,务必在河北岸立足!”
“喏!”董成一拱手,转头就走。
“等等!”魏胜想了想,“把阿昌也带上!”
董成微微一愣,却马上意识到这是军令,不容反驳,当即又是重重应诺。
张青盘膝而坐,大弓就放在膝上,擦了又擦。他原本想发难,指责刘淮将张荣的儿子张白鱼带入险地,可听到魏胜在干儿子还在险地的时候,又继续把亲儿子派往前线,当即就把所有话都咽了下去。
第46章 卒子过河赛于车(上)
董成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他是哪里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靖康年间一路难逃,逃到淮北时与亲人失散,最终辗转加入了韩世忠的军队。
在韩世忠军中,董成结识了魏胜,并追随他至此。
在这个过程中,多少老友都退了,死了,只有董成一路追随魏胜,并且最终在此刻来到了沭水南岸。
所谓大浪淘沙,能剩下的全是金子,也只能是金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董成带着八艘小船,快速出发。
因为船上带着绳索以及固定浮桥的铁链,所以,第一波过河的人数并不多,除去二十多个民夫,只有五十人而已。
而魏昌就在其中。
“三郎,你水性好,就不要着甲了,若是船翻了,还能游回去。”
董成将腰刀挂在魏昌肩膀上,又递给他一面大盾。
“董老大,在船上就不能说翻船,这事犯忌讳的!”在一条船上的宋军老兵当即就笑骂出声。
董成也不在乎,挥了挥手:“去去去,老子还在乎这点忌讳。”
随即他见魏昌苦着脸,只能低声说道:“等会儿如果真有金贼,你就一直跟在俺身旁,俺保准护你周全……唉,你也别怪你阿耶,他也没办法,先驱渡河太危险,若你不去北岸,这些人又如何相信渡河受挫时,你阿耶会继续发兵?”
魏昌一怔:“侄儿不怨父亲,只是早饭还没来得及吃,确实是有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