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56节
“巧了,我家公子也有礼物要送给掌门。”谢孤白忽道。
“那可不好。”玄虚料青城送的礼物无论怎样也比不上点苍,幸好刚才没把话说死,倒好拒绝,现在可不宜收他礼物。他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晚辈,岂有长辈受晚辈馈赠之理。”
谢孤白笑道:“公子送这礼物正是尊长,岂会无理?青城恰恰也得了一样宝物,送与掌门鉴赏。”
玄虚问道:“什么宝物?”
朱门殇也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到玄虚面前,说道:“我先说个故事,还请诸位听听,才好知道这宝物由来。”
玄虚见他说得古怪,点点头道:“你说。”
“原本青城派是在青城山上,后来才搬到重庆府,至今山上仍留有旧址。说起青城山,据说张道陵张天师便是在青城山羽化成仙,此山钟灵神秀,地灵人杰,这些事掌门自是清楚,我就按下不表。”
自古道家炼丹,向来把炼丹所在的宝地福居看得极重,要“合天地灵秀之气,方得羽化登仙之台”。武当山、青城山、龙虎山、齐云山被称为四大名峰,当中又以武当山居冠。
玄虚听他这样说,只是点点头。朱门殇又接着道:“据说两百多年前,青城开宗立派,祖师爷正要寻觅一方福地,来到青城山,途见一碑,年代古老,上头文字斑驳,怕不有千年之久,却还未倒下。祖师爷甚是好奇,细细辨认,原来石碑上写的是‘此起青城’四个大字,看起来就像是个路碑。可当时是在青城山上,若说是路碑,应该安在山脚下才对,再说这石碑年代久远,怎么还耸立于此?祖师爷深以为奇,认为是天意,就在石碑处建了道观,也就是青城派的起源。”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玄虚道,“原来青城开宗立派还有这则传说。”
朱门殇接着道:“也就是百年前,青城移居重庆府,原先的观庙便搁下了,但那毕竟是故居,每年总会派人去打扫,以示不忘本。说也奇怪,自从青城移居后,青城山上偶能见一老人,每有旅客迷途,老人便会为其指引道路,若有人遇着猛兽,老人便出现为其驱赶,偶而也会替人指点迷津,言无不准,颇有灵验。有人问起老人来历,老人只说自己姓吴,久居青城,也有好事的上山找寻,那老人却神出鬼没,寻之不得。怪的是,据说这一百年间始终有人见着这老人,形貌也无变化,掌门,你说这怪不怪?”
玄虚道:“这定是仙人下凡,助人为善。”
严非锡冷冷道:“你倒是说得一嘴好胡话!”
玄虚道:“严掌门,不可妄论仙人,需知……”
严非锡眉头一皱,道:“玄虚掌门,且听故事。”
他实在受够了玄虚的大道理,宁愿听朱门殇说故事,看他弄什么把戏。
朱门殇接着道:“直到去年,青城照往例派弟子上山打扫旧观,原本打扫已毕,众弟子纷纷离开,不想一名弟子掉了物品,独自一人回观找寻,见着一名老人,看形貌,却不是那名吴大仙是谁?那弟子听过传说,连忙跪下,直说冒犯仙人,大大不敬,那吴大仙自然不追究,只笑道:‘我飞升在即,却被你撞见,想来也是缘分,是上天要我传下故事与你,你且起来。’
“那老者道:‘我本是一蜈蚣,一千五百年前,张天师白日飞升,立下一碑,预言将有青城一派崛于此地,我恰好经过,不慎被石碑压住,这一压就是一千多年。这一千年我虽不能动弹,幸得天师仙气喂养,餐风露宿,潜心修行,竟修得了道行。后来青城在此开宗立派,拔去石碑,我本以为得到自由,不料又盖了一座道观,把个老君像压在我身上。我就这样又被困了一百多年,直到你们搬走,道观冷落,人烟稀少,我这才逃出来。
“我逃出来后,本想登仙羽化,却始终不能。我潜心祈求,问道于天,许是天师怜悯,竟尔示现,说我修行足够,功德未满,我一身仙气俱是青城山灵秀所集,当于青城山救助生灵百年,以还山恩。至而今,恰恰百年足矣,我现要飞升而去,你之后可在观外门碑下掘土三尺,可得我肉身,赐予有缘人,于修道大有帮助。
“说完,那老者倏忽不见。弟子知道见着了活神仙,连忙叩头拜谢,第二天到了老人指示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宝物。”
朱门殇将木盒打开:“就不知万金难买与千年难遇,哪个更难得些?”
玄虚看去,只见一条干瘪长虫,头如蜈蚣,唯无百足,盘旋于盒中,怕不有七八尺长。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物,不由得目瞪口呆,连严非锡也不禁动容。
朱门殇道:“这是一条羽化登仙的蜈蚣精,掌门觉得珍贵吗?”
严非锡道:“不过就是只怪虫罢了!”
朱门殇笑道:“长有八尺的虫,你见过几条?”
严非锡道:“若真是蜈蚣,它的脚呢?”
朱门殇道:“你这问得也蠢,它被压了一千多年动弹不得,脚早没用了,你要坐着一千年不动,脚也残废了。等它成了仙人,有脚无脚也不重要了。”
玄虚听他说的有理,严非锡竟是哑口无言。
这怪虫果然前所未见,若不是仙体蜕壳,哪有蜈蚣能长足八尺长?反过来说,蜈蚣若有八尺长,你能说它没有千年道行?玄虚这下当真左右为难,一个是万金难求的“登仙阶”,一个是千年难遇的蜈蚣仙体,到底怎生取舍是好?
过了好一会,玄虚才道:“严掌门……诸葛掌门这礼物贵重,我……不能收。”说着,将装着“登仙阶”的木盒推到了严非锡面前。
谢孤白看着严非锡,只见他眉头紧皱。
看来分出胜负了。
※ ※ ※
杨衍来到茶水房,见伙房工人正在收拾东西,故意问道:“上茶了吗?”
一名工人道:“还没呢!”
杨衍道:“华阳师叔让我来催促,客人口渴了,让我送茶过去。”
工人道:“待客茶准备好了,就放在那边桌上!”
杨衍走上前去,掀开闻了一闻,道:“别用龙井,客人要喝普洱。”
工人啐了一口道:“真是麻烦,知道了!”说着从杨衍手上接过茶水喝掉,另外又冲了一壶普洱。
“这叫‘寸草不生’,是唐门最猛恶的死药之一,要泡在普洱里才能掩盖气味。”杨衍想起明不详的叮咛,“只是你报仇成功,却势必连累武当。”
只要报仇成功,自己便担下罪责,即便被千刀万剐也是心甘情愿。
杨衍接过了新冲的六杯茶,随意点了五名弟子,向迎宾厅走去。
※ ※ ※
严非锡见玄虚退了礼物,知道说服无望,不由得冷冷看着谢孤白与朱门殇两人,又把目光看向俞继恩,俞继恩忙别过头与华阳子闲聊。
眼看玄虚正把玩着“仙体”,不住赞叹,朱门殇又不住吹嘘,他见两人聊得兴起,连自己也被冷落了,索性收起“登仙阶”,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
“贵客请用茶。”六名弟子依序走入,一名弟子低着头端着茶盘走近,严非锡顺手接过,也不理会。
杨衍心头一紧,退至门边,眼看严非锡以口就杯,就要喝下。玄虚刚喝了一口,埋怨道:“怎么是普洱?”一抬头便见到杨衍,又见严非锡正要喝茶,他猛地惊觉,喝道:“严掌门,别喝!”说话同时,他一掌拍出,严非锡猝不及防,手上茶杯被打翻落地,站起身,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紧盯着他的红眼。
他认得这双红眼。
严非锡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杨家的灭门种!他立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猛冲上前,右手举起。
他虽愤怒,但还没失了冷静。这是灭门种,自己不能杀,这一掌拍下只是要给杨衍一个教训。然而让他意外,甚或说惊喜的是,玄虚也窜了出来,挡在杨衍面前,一掌拍出。
玄虚怕他盛怒之下真杀了杨衍,这一掌用了七成力道,旨在阻止严非锡行凶,严非锡却只用了三成力道,见他阻挡,却不收手,双掌相击,严非锡退了一步,嘴角渗血。
更让他惊喜的是,朱门殇脱口而出的那声:“杨兄弟!”
玄虚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杨家的灭门种!”
严非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玄虚掌门,你的弟子想行刺严某?”
玄虚一愣,道:“非我主使!”
严非锡道:“那就是他指使的了?”他指向朱门殇,喝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姓杨?!”
朱门殇一时语塞,谢孤白起身道:“我们在襄阳帮见过面,自然知道他姓杨,却跟我们无关。”
俞继恩也起身道:「是啊是啊,杨兄弟来过襄阳帮。与谢公子等人都打过照面。」
严非锡目光转向杨衍,只见玄虚挡在杨衍身前道:“他是灭门种,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掌门却能。”既然无法达到目的,严非锡干脆撕破脸威逼,“谋害他派掌门,在武当是什么罪行?”
玄虚默然不语,这放到九大家哪里都一样,都得是个死罪。
“难道武当要当着严某的面包庇他?”严非锡道。
杨衍见计划失败,咬牙切齿。他最没想着的是,妨碍他报仇的竟然是师父!他忍不住怒吼道:“你个禽兽!你这狗娘养的,还我全家命来!”说罢从靴子里抽出短刀,要冲向严非锡,华阳子连忙抢上,一把将他抓住,杨衍兀自不住叫骂。
朱门殇猛然起身,喝道:“闭嘴!”
杨衍一愣,问道:“朱大夫?”
朱门殇走到严非锡面前,冷冷道:“你说他想害你,怎么害?不过就是送杯茶而已。你觉得这茶里有毒?”
他举起茶杯道:“我喝了它!要是没毒,你就跪下跟杨兄弟磕三个头认错!”
他料想杨衍身上不会有什么厉害毒物,靠着自己的百解丹还有医术,或许不会有事。运气好点,让严非锡磕三个头向杨衍认错,就算报不了仇也能让杨衍解气。
杨衍知道朱门殇要救自己,大惊失色,喊道:“朱大夫别喝,别喝!里头是唐门的‘寸草不生’!”
朱门殇吃了一惊,杨衍身上怎会有这样烈性的毒物?谢孤白却猜到,八九不离十是明不详横生枝节。
“唐门?”严非锡道,“连唐门也有关系?”
谢孤白淡淡道:“严掌门还是莫再追问,不然九大家有八大家牵扯进来,岂不尴尬?”
严非锡冷冷道:“我一个一个追究,青城先按下。”他转头看向玄虚,“玄虚掌门,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徒弟?”
玄虚看看杨衍,又看向桌上的蜈蚣仙体,神色凄然,实在是万分不舍,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严掌门,你再把‘登仙阶’拿出来让老道瞧瞧。”他虽没明说,但语意已明,杨衍的命加上“登仙阶”,换昆仑共议上对点苍的支持。
严非锡冷冷一笑,望向谢孤白,神情中尽是不屑。
原本胜券在握,竟闹成这般结果,谢孤白没想自己为救李景风放的火最后竟烧回自己身上,或许真是天意。
但还没输,还有个机会。
虽然是个渺茫的机会。
谢孤白在等,还有机会……
当!
武当的钟声忽地响起。
当!
第二声……
当!
第三声!
严非锡脸色一变。
是谁来了?华阳子不解。这个时辰,还会有怎样的贵宾来到?但他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严掌门方才说要追究。”谢孤白问道,“那严掌门在武当私擒青城世子这件事该怎么追究?”
玄虚又吃了一惊,饶是他清修多年,心平气和,今天让他吃惊的事情也太多。
这次,连俞继恩也吃了一惊,他看看谢孤白,又看看严非锡,一时摸不透虚实。
“你在武当境内抓青城世子?”玄虚皱起眉头,“严掌门,这不合规矩。”
严非锡冷冷道:“有证据吗?还是说你想让青城弟子作证?”
沈玉倾已经被送回华山,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上船,严非锡非常有把握,沈玉倾不可能被救回。
“等华阳仙长回来吧。”谢孤白道。
站在门口的正是沈玉倾兄妹,还有李景风和严烜城四人,沈未辰肩膀上仍缠着绷带,脸色苍白。
“严掌门是不是有话要向玄虚掌门交代?”谢孤白问。
严非锡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玄虚收起了桌上的蜈蚣仙体,回头道:“严掌门,夜色已深,不如留在武当暂宿一宿吧。”
这话也算是明白,我不追究你在武当擒抓青城世子的事,你也别想追究杨衍的罪行。
严非锡点点头,走到严烜城面前。严烜城低头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