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61节
明不详将针与针球一并还给杨衍,杨衍照着原先的凹痕凹折了铁针,心想:“这是姐姐保佑吗?她也希望我得到这颗丹药?”一念及此,之前对师父仅有的一点愧疚也消散无踪。
明不详推了推门,那铁铸的钢门怕不有数百斤重?杨衍见明不详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门上。随着“嘎嘎嘎”的声响,这武当最重要的丹房大门竟真被明不详打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药味刺激着杨衍的鼻头,他捂住嘴不住低声咳嗽。
掌门的丹房点满了烛火,亮如白昼,那珍贵的九龙丹鼎就居于正中。这是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个炼丹重地。正面是真武大帝的神像,与墙壁一般,早被烟熏得有些发黑,历代掌门都常派人来打扫粉刷,只是烟火既重,没多久又染上一片焦黄。
杨衍走到丹炉前,掀开炉盖,一股热气冒出,一颗色如朱砂的丹药便放在当中,比拇指头还小些。
师父的太上回天七重丹。
他正要伸手去拿,明不详突然抓住他手臂。
“这丹药未必有用。”明不详道,“你功力浅薄,吃了这药只怕会死,你想清楚了吗?”
“那该什么时候吃?”杨衍道,“我若有办法将功力练到师父那样深厚,又何必倚仗这丹药?”
“用丹药增强功力只是传说,鲜少成功。”明不详道,“因吃丹药而死的人更多。”
杨衍道:“我若不能报仇,不如死了。”
他伸手去取七重丹,一仰头,将那颗丹药“咕噜”一声吞下。
“我若死去,你便一个人逃吧。你本领高强,他们找不着你。”杨衍抓着明不详的手,沉声道,“我欠你的,无论生死,必当偿还!”
话音未落,杨衍觉得一股热气猛地自腹中升起,一开始暖暖的,甚是受用,没多久便如吞了一团火般,在肚子里不住燃烧。很快,杨衍只觉一把火在脑中猛然炸开,他满脸通红,五内如焚,全身火烧般剧痛,忍不住倒下哀嚎。
他唯恐叫声惹来敌人,咬住了自己手臂,他的手臂早已麻木无感,他这才后悔刚才不该莽撞吞药,或者等逃出去再吃也不迟。
恍恍惚惚间,明不详夺下他手臂,在他口中塞了一块布条。杨衍没想到,比起之后的痛苦,这才只是开始。
炽热的高温越来越强烈,宛如沐浴火中,空气像是滚烫的岩浆,灼得他无法呼吸,杨衍全身冒汗,彷佛每一滴水分都被蒸腾出来,每一块肌肤都被烤干似的灼痛。
最先冒出血来的是鼻孔,鼻血止不住般汩汩流出,之后是他的眼睛,眼珠像是被烤熟了般涨大,撑破了眼角,几乎要夺眶而出。杨衍喉头紧缩,“嘎”的一声,他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冲出来了,湿湿的,却被口中的布条堵住。
那是血,他吐血了。
他的身体不住在地上翻滚搅动,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呈现各种不规则又诡异的扭曲状态。时而弓起腰来,时而抱膝翻滚,时而侧身像是被人自两端拉着身体似的挺直。
随即,他耳中充斥了巨大的嗡鸣声,那巨响就像是有人在刮他的耳膜,尖锐、刺耳,又夹杂着海浪般的声音。
死了……杨衍知道自己死定了,神智昏迷前,他放弃了最后的希望。
死了也好,这几年活着又有什么好?去见爷爷、爹娘,见弟弟……见姐姐。
见着了姐姐,他要跟姐姐说,她看上的男人是个孬种。
他要跟爷爷说,他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跟爷爷一样爱说故事,年轻时是个英雄好汉。
他想跟爹说,爹你说得没错,我真的好想姐姐,好想姐姐。但你不能告诉姐姐,我才不要让她得意。
他想跟娘说,娘,上回我没吃到萝卜炖排骨,你再煮一次好吗?
小弟,哥要牵着你的手一起长大。你若生病了,哥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大夫,就是性子有些古怪,你别怕他,别怕他……
他终究没那运气,服下的也不是仙丹。他好不甘心……好不甘心!眼泪和着血不住流出,他好想放声大哭,但他已吸不进一点气。最后的瞬间,他看到了光,彷佛所有的苦痛折磨都离他而去。
杨衍死了。
明不详看着他七孔流血的尸体,临死的一刻,杨衍应该忍受着极端的痛苦,表情却不是狰狞的模样。他的双眼圆睁,满是不甘,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
明不详蹲低身子,取出他口中布条,阖上他眼睛,没有逗留,转身往楼下走去。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走到三楼,正要往下,却看见了闪烁的亮光,灯火的亮度似与上来时不同。
他听到了楼外的呼喊声,他走至二楼,只见原本堆放硫磺的所在燃起一片大火。
失火了?
大火正好堵住了往一楼的出口,别说这时只怕也不能从大门走出。
※ ※ ※
“失火了!丹房失火啦!”
响哨声此起彼落,大批的守卫闻声赶来,怕不有几百人之多,把步天楼包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道人快步走上,喊道:“搞什么?快救火啊!”
“已经有弟子去叫防火班了!”
那道人道:“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值班守卫呢?在哪?!”
“禀太师伯,值班守卫都被打晕了!”一名弟子回答。
问话的人叫行舟子,他是大赤殿之主。大赤殿是三司殿之一,武当三司并列,位仅次于掌门,大赤殿主掌刑兵守卫,禹余殿掌人事内外交际,华阳子便是当中的知客道人,清微殿则掌行政钱粮及杂务。行舟是武当门人中少数的实务派,从不炼丹,也不痴心妄想白日飞升,空着的丹房让给了师弟赤陵子。他听弟子说到守卫晕厥,料是有人闯入,问道:“有什么人来过吗?”
守卫道:“没瞧见,只有严掌门的公子刚经过,掌门正准备送客呢。”
嵩山的车队还在门口等着,行舟子心下起疑,道:“掌门一时怕到不了,你去通知华阳师侄,请华山派稍候片刻。”
丹房失火,这下必定惊动掌门,行舟子心想。
不一会,玄虚快步赶到。他本要前往大门送客,见步天楼火起,当真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严非锡还等在门口,忙喊道:“快救火!”
行舟子道:“已经去打水了。”
玄虚道:“来不及了!”
他功力深厚,见只有二楼火起,料来火势不大,可若是烧坏了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那可真要了性命!当下一提气,快步向前,准备闯入火场救那宝贝。
怎知才走到门口,忽地“轰”的一声,也不知里头燃着了什么,步天楼大火雄起,浓烟滚滚,火势竟更大了。
玄虚只能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 ※ ※
明不详没有立刻冲出,现在冲出去太危险了。他不但不走,反而把硫磺、硝石、木炭在窗口堆起,点起更大一把火。
这些材料都是容易放出浓烟之物,浓烟犹如黑雾,一瞬间就占据了整个二楼,并沿着楼梯往三楼窜去。
明不详往顶楼走去,到了杨衍尸体旁,将铁门掩上。
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他伏低身子,自顶楼往下望去,见玄虚已经赶来。如他所预想般,浓烟窜得很快,不一会便窜到六楼来,他虽掩上门,浓烟仍沿着下方门缝侵入,没一会就覆盖了杨衍的尸体,明不详并没有理会他。
见救火的弟子们正提着水赶来,明不详站起身。该是冒险的时候了,他想着,就要推开丹门。
杨衍的“尸体”猛地大声咳嗽起来。
杨衍复活了?
这本是骇人听闻的事,明不详回头望向杨衍,平静的表情却无一丝变化。
只见杨衍不住咳嗽,疲惫地弓起身子。
“明兄弟……咳咳!……怎么回事……咳咳!”杨衍不解发生了什么,他在极端痛苦中见着了宁静,接着便像是睡着一般,随即喉头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就被吵杂纷闹的声音吵醒。醒来时,整个丹房里已充满浓烟,还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他全身剧痛,眼前一片模糊,连声音也听不清,突然觉得肚中翻滚,“呃”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抬起头,见明不详正看着他,脸上既无欣喜也无惊讶,或者说,没有任何感情。
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杨衍大惑不解,明不详将他扶起道:“失火了,外面都是人,你师父也在。”
杨衍吃了一惊,原本委靡的精神受了刺激,瞬间醒觉过来。他望向窗外,听到许多弟子吆喝呼喊的声音,怒骂一声:“该死!”
“你还能动吗?”明不详问。
杨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疼痛他早受得惯了,道:“我没事……”
“他们来救火,我们要快点走。”明不详看着地上,浓烟已漫至两人腰间。
“怎么走?”杨衍咬牙道,“下面有几百人,我好像还听到行舟师叔的声音。”
“你吸口气,闭上眼睛。”明不详道,“没我吩咐不要张开,也别吸气。”
杨衍虽然疑惑,但他对明不详钦佩得五体投地,这少年虽然只大他几岁,却端的是聪明机变,武功高强,智计过人,简直无所不能。
更难得的是,他待自己一片赤诚,愿意冒险帮自己。
杨衍点点头,明不详把他背上身,杨衍惊问:“明兄弟你干嘛?我自己能走!”
“你不能走。”明不详道,“吸气,闭眼。”
说罢,明不详向前一冲,拉开铁门,一股浓烟弥天盖地扑来,伸手不见五指。杨衍闭上眼,他听人说过,火场最可怕便是浓烟,烧死的人少,熏死的人多。此时他只觉周围有些燥热,但这热度与他方才所受相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心想,也不怎么热,怎地烟如此之大?
明不详健步如飞,转出楼梯,快步向楼下冲去,杨衍觉出他毫不迟疑,便似看得见路一般,心想:“明兄弟怎么不怕烟?”
他刚想开口,便觉得呛的难受。当下无法多问。转眼已经走到三楼,突然,一阵清凉感传来,浑身湿淋淋的,杨衍知道是明不详正在淋水——三楼有个炼丹用的储水池。接着,明不详又往二楼冲去。
杨衍听见弟子们提水救火的呼喊声,听到水淋在燃烧物上的嘶嘶声,还有高温蒸气带来的湿热感,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灼热感。那令人生惧的热度他方才体验过,就跟火焰带来的灼伤一样,难道明兄弟竟然越火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阵清凉,他听到明不详大喊:“有人昏倒了!有人昏倒了!”他知道安全了,但等着他的是另一重危险。
杨衍眯着眼,只见周围有热心弟子拥上,赶紧把脸埋在明不详背上,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认得他的人不少。
明不详喊道:“让开些!让开些!别挤!”说着就要奔出。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背上背的是谁?”
“是行舟师叔?”杨衍一惊。这行舟子是武当少见的精细人物,掌管大赤殿有法有度,众人都有些怕他。
明不详放缓脚步,回道:“我也不知道。里头都是硫磺硝石,毒气重,他吸了几口就晕了。”
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杨衍心中一抖,睁开眼,就瞧见行舟师叔那张尖削的小脸和两撇八字胡。
行舟子按住了杨衍的肩膀,不让明不详离开。杨衍感觉明不详手上一紧,似乎准备动手。
终究是被抓到了,杨衍心想,这里有几百弟子,还有师父玄虚跟行舟师叔,明不详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
“到凉快的地方歇一下。”意料之外,行舟并没揭穿他,反倒指向另一处屋角道,“跟我来。”说罢领着路,往别处宫楼走去。
杨衍惊疑不定,不知道行舟师叔为何没揭穿他。明不详也听话,背着他便往宫楼过去。
绕了一个弯,见人少了,行舟才问:“谁放的火?”
“不是我们。”明不详道,“这火引来弟子,又把我们困住。”
行舟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他是武当少有的精细人,一听自然明白,又问明不详,“你是谁的弟子?”
明不详道:“我是杨兄弟的朋友。”
“有义气,好本事。”行舟子眉头一挑,拍了杨衍一下肩膀,道,“青龙白虎守备森严,你被认出就走不掉,从朱雀门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递给杨衍道,“这是我的令牌,不认得你的弟子不会拦你。”接着又道,“这是武当欠杨景耀的。”说完头也不回,又往步天楼指挥救火去了。
杨衍愣在原地,他在武当四年,与行舟子没说过几句话,却没想他记得自己,连闯入丹房也不追究。他不知道行舟子是感念祖父仁侠还是觉得杨家可怜委屈,又或者对炼丹不屑,在这危急关头竟愿放他一马。
他再看明不详,只见他衣衫多处遭焚,破了许多洞,知道他趁着浓烟难辨时冒火冲出,受了不少烫伤,不由得更是感激。却也疑问道::“明兄弟你…你方才在楼上怎么不怕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