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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46节

  “不用争了,都去。”彭小丐道,“我们送你过去,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明不详点点头。一行人更不打话,原路折返,来到入口附近,却见通道坍塌,阻挡了去路。

  李景风讶异道:“好端端的,怎么塌了?”

  明不详伸手挖了面前的坍土,又抠了抠天花板,但见土石松软。他蹲下身来,伸手摸摸地面。

  “这来路低,出口处高,只是坡度太小,难以察觉。这一路向上,我猜这里原本是出路,上头就铺了一层泥土作遮掩,景风会听到声音寻来,也是因为靠近出口之故。”明不详道,“明教撤离时,把所有出口都封了,要是我猜得没错,这样的出口原本该有许多个。或许当初明教走得匆忙,出口封得不严实,只是用木架子从里头封住,恰恰茅房就盖在上头,加添重量,加上年久失修,又有雨水,木头朽坏,这才崩出了缺口,景风才找着路出来。这腐朽不止在出口处,周围的支撑也多年未养护,都过了上百年,支柱坏了不少,我猜,这样的坍塌还有多处,该有不少通路都断了。”

  李景风甚是懊恼,道:“这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我们回去吧。照着原计划,去救九大家掌门。”

  众人又沿路折返,往深处走去。通道错综复杂,彭小丐本要作记号,明不详却道:“我都记得,东南西北也记得,知道共议堂大概的方向跟距离。”

  李景风不信任明不詳,依旧偷偷用剑在墙上刻印。他故意落后一些,跟在明不详身边,低声道:“你又想怎么害人?”又问,“塌方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明不详道,“他们是要做好事,谁都不应该为做好事而死。”

  李景风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但也无法分辨他何时作伪。无论何时,明不详说出来的话总是说服力十足,他那张脸上从来也没有露出过任何心虚或慌张的模样。

  “你也能分辨好坏?”李景风忍不住道,“你做的那些事就是好的?”

  “我不能。”明不详竟这样回答,“你觉得他们是好的,他们应该就是好的。我见过的人多少都做过些坏事,或者有坏念头,你没有。我没见你做过坏事,也没见你起过坏念头。”

  “你没见过三爷,也没见过彭老丐。”李景风道,“他们从不做坏事。”

  “好坏,善恶,用什么当准绳?”明不详忽地停下脚步,望着李景风,问,“你为什么总不会走错?你真没有一丝执念?”

  这话又问倒李景风了。自从上次与明不详反目后,李景风就觉得与明不详交谈是件艰难的事,他总能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道:“这问题我以前也想不通,于是我问了三爷。三爷说,跟着良心走,就知道善恶好坏,这事没谁说了算。”

  “三爷……齐子慨,他也是跟你一样没有执念的人?”明不详问。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你想干嘛?”又沉声戒备道,“三爷本事很大,他知道你是坏蛋,你别想害人!”

  “我没想害人。”明不详道,“我只想见佛。你能帮我见到佛吗?”

  这话李景风已是第二次听说了,至今也不理解含意。过了会,李景风道:“你刚才说我没执念,没有坏念头,那是错的。我脑海里有一百一千一万个坏念头,只是我知道我不能做。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我不能做,无论我多想。”

  “你怎么办到的?”明不详问,“我想知道。”

  “不能做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能做。”李景风道,“这不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只要知道這道理。”

  明不详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想他们去救人,但他们还是要去,连杨兄弟都愿意去,我觉得他们会后悔。”他道,“你照顾好自己,我可能帮不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又是愕然,明不详说要保护他时,他竟有些感动。

  这人到底……

  “如果你们都死了……”明不详想了想,道,“那很可惜。或者说,我会失望。”

  “这算不算你的执着?”李景风终于逮着机会,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去调侃明不详。

  明不详再度停下脚步,望向李景风,那从无波动的眼神,在这一瞬之间,短到连李景风目力之好也无法察觉的一瞬间,緊縮了一點點。

  杨衍见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卻沒爭執鬥毆。心想:“看来景风与明兄弟相谈甚欢,说不定能化消误会,那就好了。”

  ※ ※ ※

  这条通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复杂,齐子慷有些懊恼。眼前出现的岔路之多,简直让他绕晕了头,尤其领路的还是那个有脑却几乎从来不用的诸葛焉。

  “操他娘的,这么多岔路!明教的人吃撑了?!”诸葛焉气得破口大骂。

  “诸葛掌门,冷静。”李玄燹道,“若是有埋伏,你这样喊叫,容易暴露行迹。”

  严非锡也道:“诸葛掌门,这道路阴暗,你小心些。”

  “连你也来编派我的不是!”诸葛焉哼了一声,道,“引来敌人更好,抓着一个就能问出路来!”

  齐子慷叹了口气,这道路错综复杂,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岔路间彼此连结,却又不是一通到底,往往走至半途又有岔道或弯道,着时难办。幸好李玄燹跟严非锡都是精细人,沿途做下记号,这才不至于迷路。

  一行人正走至一处右弯,诸葛焉正待转身,猛地一条人影扑来。诸葛焉更不细想,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惨叫一声,向后摔倒,又一人着地滚来,小刀刺向他小腹。诸葛焉将齐子慷推至一旁,飞起一脚去踢那人。他有意生擒,问出路来,这一脚并未使全力,哪知那人功夫竟然高明,侧身避开,随即又扑了上来。诸葛焉伸手一抓,那人手一缩,短刀猛地掷出。这一掷又快又狠,诸葛焉急忙侧身,那刀擦身而过,若不是他功力恢复大半,只怕难以闪避。

  那刺客眼看一击不中,转身就逃。诸葛焉怒道:“想跑?!”他夺过齐子慷手上火把,快步向前追去,想要生擒。齐子慷忙喊道:“别追!”

  诸葛焉早抢至前头,那右弯后的通道甚短,不过一丈便是尽头。眼前是条左右分岔的丁字路,诸葛焉见那人向右转去,也跟着向右。齐子慷强忍伤口疼痛,快步追上,刚要跟着右拐,忽听得风声响动。

  “弩箭?”诸葛焉跑在前头,已是先一步注意到动静,吃了一惊,右臂立刻就被划破一道口子。只见前方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暗藏着多少敌人,反倒自己手上的火把成了最大的靶子。

  只听“刷刷刷”的声响不断响起,箭矢自四面八方射来,通道狭窄,难以腾挪闪避,诸葛焉忙挥舞火把后退,却又听到后头风响,原来另一方也有埋伏。

  两下夹攻,当真箭如飞蝗,诸葛焉遮挡不住,腰间大腿先后被弩箭划破,顿时血流如注。他知道中了陷阱,生死一线,又气又急,又不禁懊恼。饶是他勇武过人,面对这波偷袭,也只能将手上火把不停挥舞,口中不住怒吼咆哮,却如困兽之斗,根本止不住伤势。

  猛地,又是一箭贯穿大腿,一阵剧痛传来,诸葛焉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还未及起身,不知多少利箭已向他射来。诸葛焉自知死期已至,一股莫名恐惧涌上心头,不由得浑身一颤。

  噗滋、噗滋、噗滋……弩箭穿破棉袄的声音接连响起,奇异的,诸葛焉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火把被猛地自他手中抽走,火光瞬间灭了。视野重归黑暗,耳畔弩箭破风声仍自不绝,诸葛焉只觉自己被人拖动。那人力气不大,似乎颇为吃力,诸葛焉终于反应过来,压低身形,与对方一道朝着印象中的来路移动。

  他很快听到了李玄燹和觉空的声音,还有严非锡的低声嘲讽,几人背对着弩箭声传来的方向,沿着通道一路拐过几个岔口,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才停下。

  这个过程中,诸葛焉一直搀扶着一个人。那人脚步虚软,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走。甬道黑暗,他们仍不敢点火,诸葛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手臂越来越沉的感觉不停敲击着他的心神。

  他的左手没有受伤,却满手是血。

第102章 昆仑共议(五)

  “扶我……坐……坐下。”齐子慷低声道。

  黑暗中,诸葛焉不止手臂颤抖,连声音也不住发颤,问道:“你还好吗?”说着扶齐子慷坐下。齐子慷大腿猛地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原来是诸葛焉不留神,绊着他大腿上中的一支弩箭。齐子慷伸手握住箭杆,咬牙一掰,将箭杆折断,又忍不住“呃”的一声。

  “不好。”齐子慷道。此时他全身剧痛,也不知哪里中箭,只道:“你在我背上摸摸。”

  诸葛焉伸手,在他后背摸着一支支箭杆,大声道:“快点火!”

  严非锡道:“诸葛掌门,小声些,别让那群杂种找上了。”

  诸葛焉哪管这些,只道:“二爷受伤了!”

  “别让他们见着火光找来。”齐子慷对这名挚友实是无奈,“你摸黑摸着,找着了就帮我折断。”

  诸葛焉在他背上摸索,竟摸着四支弩箭,当中两支入肉不深,诸葛焉顺手拔了,将余下两支箭杆折断。他先扶着齐子慷靠在墙上歇息,这才将自己腿上那支箭拔下。他见齐子慷为救自己伤上加伤,不由得一阵心酸,道:“这回真是你救了我……”

  齐子慷低声道:“噤声,别说话。”

  只听远处细碎的脚步声在通道中不停响动,众人屏气凝神。不一会,一道细微火光在转角处亮起。严非锡皱起眉头,站到转角处,李玄燹也起身,与他一同埋伏。

  那火光渐渐明亮,过了会又渐渐黯淡,显是那几名弩手转往其他岔路去了。

  “娘的,你这次害死我了。”齐子慷道,“你怎地就是这么莽?”

  黑暗中,诸葛焉看不清好友模样,只知道他伤势沉重,紧紧抓着他手臂。

  齐子慷觉得自己神智渐渐模糊,道:“我出不去了。把我放这,你们先走。”

  诸葛焉道:“说什么屁话!我他娘的能把你丢这吗?!”

  “我现在这样只会拖累你们。”齐子慷道。

  诸葛焉道:“我搀着你出去!”

  “得了,再遇着那些弩手,拿我当盾使吗?”齐子慷苦笑道,“你得活着出去,才不枉费我挨这几箭。”

  他这话全然出自真心。他与诸葛焉确实私交甚笃,但方才危急时刻的舍命相救却非全然为了义气。

  他与诸葛焉不同,也与满腔血性的三弟不同,作为一派掌门,不能只有血气之勇,更不该为了别派掌门舍一己之命去拼博。他估料小腹上那一道伤口即便逃出密道也极可能伤重不治,诸葛焉是在场众人中伤势最轻,最能御敌的一个,若折损了他,单靠严非锡,未必能逃出去。

  更让他担心的是,他记得方才离开密室时严非锡眼中那抹凶光。他无法确定严非锡是否会丢下自己、李玄燹和觉空单独逃生,甚至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再则,若是自己为了救诸葛焉而死,点苍就欠崆峒一份大情,只要点苍当上盟主,崆峒的商路一定能通。就算是衡山当盟主,诸葛焉也会极力替崆峒争取,那铁剑银卫便不会再被困在甘肃。

  这就死得值得了,齐子慷心想,却觉诸葛焉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不由得泛起一丝歉意——诸葛焉对他确实是真心相交,而他到了临死前,却还想着怎么利用这名好友。

  “他真不是做掌门的料。”齐子慷心想,忍不住说道,“掌门,你那天问我的事……”

  诸葛焉问道:“什么事?”

  “兄弟间的事……”齐子慷低声道,“听小猴儿的,把那破规矩改了吧。就当……就当是答应我的。”

  诸葛焉知道他说的是点苍传长不传贤的规矩,于是道:“行,我答应你!”他听周围已无脚步声,道,“没事了,咱们走。”说着就要去背齐子慷。

  火光亮起,原来是李玄燹重新点起了火把,诸葛焉这才看见齐子慷那张惨白的脸。只见李玄燹走至齐子慷面前,低头查看伤势,过了会道:“二爷这伤势禁不起折腾,留在这还有活命的机会,诸葛掌门若强行带他走,只怕会失血过多而亡。”

  诸葛焉仍是犹豫,齐子慷道:“听李掌门的,你早点出去,我还有救。”又道,“别再莽了,听李掌门跟严掌门的话,仔细些。”

  诸葛焉知道齐子慷伤势沉重,心痛不已,只怕他捱不过,仍不肯离去,齐子慷只得再三催促。诸葛焉这才起身,道:“子慷,你等我,我马上带人来救你!这些蛮子,个个都该千刀万剐!”

  这是他们当年未成为掌门之前的称呼,诸葛焉此时喊出来,可见情真。他随即撕下棉袄,把大腿上的伤口包扎停当,接过严非锡手中火把,领头前行。严非锡压后,一行人再度出发,寻找出口。

  ※ ※ ※

  “我见着了彭小丐。”沈庸辞坐在床沿道。这里是他在昆仑宫的房间,这几日他都住在这,此时也在此处养伤。

  “沈掌门真认出是彭小丐?”与沈庸辞说话的人态度恭敬,一张梨形脸,头发盘梳整齐,眉毛稀疏,四十来岁,正是昆仑宫中主掌长安殿一众文事的倪砚。

  共议堂一场爆炸,昆仑宫自内而外一片混乱,八大家掌门主事同日身亡,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熊掌”安启玄一面下令拘捕凶手,一面派人挖掘共议堂救援,有卫兵带着受伤的沈庸辞来到,安启玄无暇他顾,便交给倪砚照顾。

  倪砚听说沈庸辞中毒,忙通传大夫,派人取来冷水灌食,让沈庸辞歇了好一会,这才前来询问。他得知爆炸始末,又听说沈庸辞见着彭小丐,更是讶异。

  “我见过他,他虽变了模样,我仍是认得。”沈庸辞道,“除他以外,于五虎断门刀上有这造诣的还有几个?”

  沈庸辞是青城掌门,武功自然不低,虽说中了毒,能在几招之间就让他负伤,定然不是普通人物,倪砚不禁信了几分,可又有疑惑,过了会又问道:“我听追捕的银卫说,当时还有个年轻人与彭小丐在一起,还听沈掌门叫了他名字,好像叫杨什么……杨衍?杨衍又是谁?”

  沈庸辞道:“那是彭小丐的朋友。彭小丐叛出江西时,这人跟在他身边。”

  “这人我没听过,是丐帮弟子?”倪砚问道,“沈掌门见过他?”

  “没。”沈庸辞摇头道,“听说过这人,据说是灭门种,仇家是严非锡。他双眼通红,极易辨认。“

  “红眼?”倪砚皱起眉头,又道,“掌门受了伤,是该好生疗养,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冒犯打扰。”

  沈庸辞是青城掌门,身份尊贵,倪砚自是礼貌周到,只怕怠慢。

  沈庸辞摇头道:“倪先生不用担心,我这点伤不碍事,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就是。”又道,“共议堂只有我一个侥幸逃出,自然身处嫌疑之地,可谋害其他家掌门,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倪砚忙打躬作揖道:“掌门言重了,小人怎敢怀疑掌门。”

  沈庸辞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事发至今,倪砚早已问了许久,然而沈庸辞所知也极为有限。虽说彭小丐形迹可疑,但共议堂怎么会发生爆炸,炸药是哪来的,如何瞒过昆仑宫这重重关卡带入?彭小丐与那名杨衍又是怎么混进昆仑宫而没人发现?埋设炸药绝非易事,就在昆仑宫里头,怎么办到的?

  倪砚想来想去,只能猜测宫内定有内奸,但如何办到却实在不明白。至于沈庸辞,如他所言,杀害八大家掌门对他有什么益处?何况他自己尚且险些丧生。

  除了微乎其微的救人希望,倪砚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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