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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48节

  “这我就不清楚了。“沈雅言道,“我打听了下,老三说是掌门亲自传信给他,要他建义仓百所,等盖完后再来请粮。说是十七年前黔南闹过旱灾,饿死不少百姓,你爹忧心,想在黔南囤粮避荒。盖义仓容易,花不了老三多少精神,这不,就来跟你要粮了。”

  沈玉倾听了这话,更觉古怪。就算要盖义舱,也得一年年慢慢兴建,这一下子开了一百二十几间,又要把重庆的米粮送往南方。青城才多大,贵州跟重庆也不过几百里路远,真闹了饥荒,南北调动不是难事,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掌门下的令,说是不能耽搁。”沈雅言道,“这事你做主。”

  沈玉倾沉默半晌,毕竟父命难违,于是道:“行吧,照办就是。”

  “没其他事,我先回去了。”沈雅言道。

  沈玉倾见伯父要走,问道:“小妹最近怎样?”

  “可认真了。”沈雅言道,“这一品三清无上心法用不了几个月就有基础了,我瞧着再过两年,能把他老子当孙子打。”

  沈玉倾笑道:“小小向来孝顺,雅爷这话忒重了。”

  “你有空去看小小。你伯母天天念我,叫我管管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又说要打得赢她才嫁,三爷他又不要,这样练下去,谁娶得动?她向来听你的话,你去帮我劝劝。”

  沈玉倾笑道:“大伯这意思,不过就是让我走个过场,对雅夫人有个交代。”

  “再跟你说件事。”沈雅言忽道,“过两天我要出个远门,估计半个多月,该比掌门早些回来。”

  “大伯要去哪?”沈玉倾问道。

  “去湖南拜访你小姑姑。”沈雅言顿了一下,又道,“许多年没见了,突然想念起来。”

  沈玉倾点头道:“大伯替我向凤姑姑问安。”

  沈雅言离去后,沈玉倾又批了会公文。沈庸辞离开青城这个月都是沈玉倾代领掌门职事,这段时间沈雅言甚是尽心辅佐,一扫过去不和,两人感情渐笃,沈玉倾也极为欢喜。

  到了申时,沈玉倾公办已毕,闲暇无事,本想去找沈未辰,又听说她闭门练功,不好打扰。正觉得无聊,下人来报,说是谢公子与朱门殇求见。谢孤白是他幕僚,政事上有疑难时时常请教,朱门殇却是个孤魂野鬼的性格,虽然住在青城,白天义诊,夜宿妓院,十天里倒有九天见不着面。沈玉倾心想:“难得朱大夫没事会来找我。”又想,“该不是骗钱被人揭破,来找我帮忙吧?”

  他想着,不禁莞尔,道:“我在书房见谢先生与朱大夫。”

  沈玉倾唤来轿子,回到书房,谢孤白与朱门殇早在门口等候。他见朱门殇手里提着一壶酒,脸色凝重,心想:“莫不是被我猜中,真惹了事吧?”于是招呼两人入内,叙了座次。

  沈玉倾笑道:“难得朱大夫有空来找我。”

  朱门殇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我没事干嘛来惹你,好玩吗?”说罢又道,“拿个杯子来,大点的!”

  沈玉倾命人取了三个杯子来,朱门殇嫌小,又换了三个较大的杯子。沈玉倾讶异问道:“朱大夫今晚想买醉?”

  朱门殇淡淡道:“也不一定是我,有备无患。”

  沈玉倾听他话说得古怪,望向谢孤白,谢孤白不置可否。沈玉倾摸不透他两人弄什么把戏,心想:“谢先生与朱大夫肯定有古怪,我且见招拆招。”

  朱门殇拔开酒栓,一股浓烈酒香冒出,沈玉倾闻出是竹叶青的味道,笑道:“竹叶青?”

  朱门殇道:“你懂门道,会品。”

  沈玉倾笑道:“要喝酒,怎么不请小妹过来?”

  朱门殇摇了摇头,只是倒酒。沈玉倾越觉古怪,也不禁慎重起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朱门殇望了一眼谢孤白,谢孤白缓缓道:“二弟,你还想知道若善是怎么死的吗?”

  沈玉倾听他重提一年多前的旧事,不由得一惊,猛地站起身道:“当然想!”

  “你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不用替他报仇。”谢孤白望着眼前的酒杯道。

  “我与文公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相处虽短,交情却深,他在我面前惨死模样至今历历在目。”沈玉倾咬牙道,“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不替他申冤?”

  他说到这,又望向谢孤白,问道:“大哥,你知道谁是凶手?”他察觉朱门殇今日行止古怪,又望向朱门殇,问道,“朱大夫,你也知道?”

  朱门殇一口把酒喝干,缓缓道:“你问老谢。”

  沈玉倾再度望向谢孤白。

  谢孤白沉默半晌,这才缓缓说道:“事情要从那一年我与若善相遇说起……”

第103章 昆仑共议(六)

  几乎是与杨衍扑出同时,彭小丐一掌往严非锡胸口拍去。严非锡早已有备,举掌相迎。“啪”的一声,随即是“砰、砰”两记撞击声,彭小丐重伤之下仓促一击,虽然劲力未足,但同样受伤的严非锡功力也未全复,两人分别撞上墙壁。彭小丐撞在墙上,又被反弹而起,严非锡趁势将长剑从他小腹抽出,一股血箭向前后两方飞溅开来,像是一根红色的柳条穿过彭小丐的小腹,虚弱地晃动两下,无力垂落。

  “操娘的,这狼心狗肺的混蛋!”彭小丐想着,起脚往严非锡小腹踹去。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心救人,却换到对方无情偷袭。是自己太天真了?明知道这些人里头还有严非锡跟徐放歌这两个仇家,却还是相信大敌当前,大家能够尽弃前嫌,共抗外族……还是自己太冲动?因为二爷的死受到震动,又见重伤的李玄燹等人,让他热血上头,忘记了亟需救援的正是自己的仇敌?

  这一脚几可说是彭小丐濒死一击,威胁原比杀来的杨衍更大,严非锡正要闪避,但方才一掌让他内息震动不已,只得举左臂格挡。“砰”的一声,被这一脚连同手臂踹入心窝,严非锡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手臂剧痛不已,同时右手举剑,格住杨衍劈来一刀。

  杨衍武功低微,他只需随手一格便能压过杨衍。想那杨衍若不是灭门种,随手一剑也就杀了。刀剑相格,严非锡只觉着手沉重,他本拟举左掌将杨衍击倒,但彭小丐那一脚太过沉重,手臂竟酸软得举不起来。他连忙飞起一脚踢中杨衍小腹,将杨衍踢飞出去。

  若是常人,这一脚已足以让其跪地呕吐,一两个时辰站不起身来,便是躺在地上半天也不足为奇,但杨衍却恍若无觉,飞快爬起,又一次冲向严非锡。

  严非锡左手仍自动弹不得,他此刻就怕多生枝节,心说即便对方是灭门种也非伤不可,当即长剑递出,反客为主。他剑法何等精妙,杨衍在这幽暗通道中视力受限,待察觉时,那一剑已要刺进胸口。

  猛地,杨衍腰上一紧,不知什么人将他拦腰抱住,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后扯飞开去。另一条人影同时从他身旁掠过,于间不容缓之际接下严非锡杀招。

  就在这一瞬间,明不详与李景风同时出手了。明不详甩出不思议,绑住杨衍腰肢将他拉回,李景风抢上前,接了严非锡杀招。

  严非锡长剑与李景风初衷交格,严非锡手腕一抖,剑尖爆出朵朵剑花,这招“东峰朝阳”是华山“三锋名式”之一,剑光顿时罩住李景风上半身。李景风怒眉嗔目,初衷随之抖动,一串紧密碰撞声响起,这一招竟斗得不相上下。

  严非锡大惊。料他即便重伤,以这少年功力怎可能抵挡得住他这招“东峰朝阳”?他猛地抽身而退,转身就逃,李景风待要追上,又担心杨衍与彭小丐,只得停步。

  只见严非锡转入左边一个岔路,转眼不见踪影。杨衍被明不详救回,只是不住怒吼道:“放开我!放开我!”

  明不详低声道:“先看彭前辈伤势。”

  杨衍如梦初醒,转头望向彭小丐。只见彭小丐靠在墙上,手捂小腹,已然支持不住,像是一摊砸在墙上的烂泥,缓缓顺墙滑下。

  杨衍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伸手替彭小丐捂着伤口,口中不住叫唤:“天叔!天叔!你别慌,我带你出去!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们去找大夫!你别慌,你别慌!没事,没事!……”他让彭小丐别慌,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慌。

  又见彭小丐后背血流不止,杨衍连忙脱下衣服要替他包扎。明不详走了过来,从杨衍手中接过衣服,扯开彭小丐外衣察看伤口,继而沉默半晌。李景风站在两人身后,瞧得分明,更是脸色铁青。

  杨衍见明不详拿着衣服,却始终没有动作,急道:“快替天叔包扎啊!快啊!”语中已带哭腔。又见那血不停流出,杨衍哭喊道:“别流了,快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流了,停啊!”

  彭小丐不住喘息呻吟,严非锡这一剑洞穿他小腹,抽出时又割裂伤口,将他肠子搅作几节,更把胰脏切个稀烂。这疼痛剧烈,却一时断不了气。

  没救了,就算能出去,这伤势也是必死无疑,只是让彭小丐多受些罪罢了,明不详很清楚。

  杨衍见他仍是不为所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相信,只是怒喝道:“把衣服给我!”说着一把推开明不详。

  “我们带他去找朱大夫,现在就去!”李景风道,“快替前辈包扎伤口!”他语气惶急,声音却是坚定。他在说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他似乎就决定要去干这件不可能的事了。

  “对,找朱大夫!”杨衍哭喊道,“天叔你撑着!没事的,朱大夫很厉害,朱大夫能把死人救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一边哭,一边将衣服绕在彭小丐腰间。明不详拨开他的手,接手替彭小丐包扎。

  这是一件没意义的事,明不详明白。他看过太多无意义的事,看过许多人干许多无意义的事,这件事就跟那些事一样,徒劳无功。

  那是贪嗔痴毒,是执着。明不详并没有嘲笑他们,他只是“明白”,正如他明白那些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一样。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是明不详的“不明白”。

  他无喜,无悲,无怒,无怨,但他不是佛。他知道自己不是佛。尤其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并不是出于“有所为”的无意义。他会配合着别人做些自己知道无意义的事,但替彭小丐包扎却不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是“无所为”的无意义。

  但他仍是做了,为什么?

  杨衍与李景风到底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真是他的宿命,他的佛缘?还是说,他是他们的魔障、考验?

  又或者反之亦然?

  他停下了思考,专注为彭小丐包扎,神情异常虔诚。

  “彭前辈,我带你出去!”李景风道。他果真就要背起彭小丐。他不是安慰杨衍而已,他真的要去做,即便他明知道这不可能办到。

  “他没救了。”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不忍与怜悯,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女人,李玄燹。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杨衍狂喊着,声音顺着通道远远传了开去。

  “你会引来蛮族刺客。”那是觉空威严的嗓音。李景风见过觉空,即便此刻再见他,他是如此狼狈,却仍是那样威严不可侵犯。

  “就是为了你们这群杂碎!狗种!闭嘴!”杨衍怒不可遏,挥刀就往觉空身上砍去,诸葛焉连忙拦阻。他武功高出杨衍太多,只一伸手就抓住杨衍手臂,“作什么,觉空首座是你能冒犯的吗?”他不想伤了杨衍,只一把将他推开。

  李景风见诸葛焉动手,正要出手,又见他没有伤害杨衍的意思,便也不动,只道:“杨兄弟,别耽搁了,我们走!”

  他低头,就要扶起彭小丐,彭小丐忽地呻吟一声,道:“别……呃!……”

  剧烈的疼痛让他连话都说不清了。

  杨衍听彭小丐开口,忙扔下诸葛焉不管,奔到彭小丐身旁,抓住他手臂道:“天叔,别说话!我们出去再说!”

  彭小丐脸色苍白,失血过多让他内力已近枯竭,这曾经号令江西的一代豪雄毕竟早是六旬老人。杨衍这一拉扯,他忍不住唉叫一声,吓得杨衍连忙放手。

  彭小丐勉力举起手,他已经没法将刀举起,只能轻轻推到杨衍面前,低声道:

  “这把……野火……你…拿着……防身……”

  杨衍哭道:“天叔你说什么……你自个留着防身!”

  “我……死……威儿……安全了……呃……啊!……”彭小丐说一句,呻吟一句,内力随着血液渐渐流失,腹部传来的剧痛愈发强烈,“你别杀……严……徐……照顾……威儿。”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杨衍与威儿。只要他们平安就好。什么仇,什么恨,都没有比这更重要。他看见杨衍愧疚与痛苦的神色,他想伸出手去摸摸杨衍的头发,告诉他:“傻孩子,不是你的错。你别怪自己……这世道,从来就不是你能抗衡的。”

  他忽地剧烈一颤,全身抽搐,这症状杨衍最是明白,那是疼痛太过强烈引发的痉挛。杨衍紧紧抱住彭小丐,哭道:“天叔,撑下去!”

  李景风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彭小丐心口,用内力替他镇压疼痛。过了会,彭小丐总算止住抽搐。他张开眼看见李景风,指了指李景风手上的剑,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景风与杨衍都是一愣。

  杨衍像是明白,却又不明白,颤抖着声音问:“天叔……你……”

  诸葛焉走上前来,想要帮忙,杨衍见他走近,怒喝道:“滚开,滚开!”

  “别让彭大侠死前受太多苦。”李玄燹道,“你下不了手,让诸葛掌门帮你。”

  “下你娘!杀你全家,杀你全家!”杨衍站起身来,一把将诸葛焉推开。诸葛焉见他势恶,只得退开。

  “杨兄弟!”李景风握紧手上初衷,也站起身来,望着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彭小丐,握剑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

  彭小丐死死盯着他,目光中隐含鼓励之色,默默点头。

  “天叔……不要!”杨衍哭着哀求,“别这样,我求你!……”

  彭小丐苍白着脸哼了一声,又要抽搐起来,只是不错眼地看着李景风手上的剑。李景风一咬牙,向前踏出一步,初衷便要刺出。

  忽地,一只手握住他手腕。他转头望去,见是明不详,不由得愣住。

  “啊啊啊啊啊!!”与此同时,杨衍仰天长啸,抓起彭小丐那把“野火”,黑色的刀光尚未亮起便已熄灭,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没有大量鲜血涌出,因为血已经快要流尽了。彭小丐的脖子上裂开一道口子,似在咧着嘴笑,仅剩的血自那处缓缓渗出,替他织起了一条鲜红的围巾。

  “嘻……”

  真的有人在笑?

  李景风听到这笑声,倏然一惊。

  那是杨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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