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49节
李景风猛然转头望去,就见到诸葛焉和李玄燹,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觉空脸上也有了震动的神情。
杨衍咧开嘴,笑着,一双红眼却淌下两行血泪。
“我真他娘的是个白痴……”杨衍笑,“我竟然他娘的还想救你们这群狗杂碎!”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彭小丐一心救人,却换来对方不由分说地偷袭,换到了彭小丐死得如此憋屈。他难得对九大家发起的这一点点善念,转眼就迎来了最大的报应。
“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九大家……每条狗都该死,每条狗都操娘的该死一万遍……”
杨衍喃喃说着,提着刀,往严非锡离去的方向走去。
像是一场闹剧,他们怀着满腔热血来救人,却只杀了几名蛮族刺客,就让彭小丐惨死在严非锡剑下,像是特地来送死一般。
他甚至没与另三位掌门打过招呼。
少林、衡山、点苍,三位当今最有权势的九大家当权者,眼看着这场闹剧不发一语。或者,他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李景风望了一眼明不详,道:“你带三位掌门出去。”又转头指着明不详对诸葛焉三人道,“你们小心点,他不是好人。”
明不详没问,他知道李景风要去干嘛。诸葛焉问了:“你要去哪?”
“去杀严非锡。”李景风回答得果决,提剑就走,没有回头,快步跟上杨衍,留下一脸错愕的诸葛焉。
“我认得路,我带你们离开。”明不详道。他走向觉空,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不详,见过觉空首座。”
觉空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会来此?那两个又是何人?”
“那两人,红眼的叫杨衍,是华山的灭门种。”明不详态度甚是恭敬,“另一个叫李景风。”
诸葛焉吃了一惊:“他就是李景风?”
※ ※ ※
“那一年,我到了天水,为了找《陇舆山记》下册,与若善相遇。”谢孤白说着,把他当年与文若善相遇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山记》被禁,是因崆峒希望能开商路,同时不希望蛮族密道的事被传开来,还有那些早就经由密道来到关内的蛮族奸细。”谢孤白说道,“但行刺若善的刺客不是蛮族,蛮族不会蠢到在胸口刺上刺青来当奸细。”
“在悬崖边,那刺客为了求饶,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说他来自青城。”
谢孤白缓缓说完,沈玉倾瞳孔顿时收缩,讶异道:“蛮族的奸细就在青城?是他杀了若善?”
谢孤白点点头。沈玉倾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只是青城一个寻常人,谢孤白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名奸细定然是个极重要的人物,以致于大哥在说起这事时如此慎重,甚至连对自己也吞吞吐吐。
到底是谁?谁有这个分量?傅狼烟?不可能!傅老效忠青城三代,以他年纪,也不可能是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来的。还有谁?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入,却又来路不明的……或许还伪造过身份?
沈玉倾决定不再想这些,因为这范围太大了,他决心听谢孤白继续说下去。
“因为知道敌人在青城,若善才与我交换身份。”谢孤白道,“我怕有人对他下手,于是千方百计延请朱大夫同行。”
“屁用!”朱门殇喝了口闷酒,道,“我他娘的隔了好久才知道若善是怎样中毒的……操!操!”
他一边骂着,一边拍打着桌面,连骂了几句,却不知道是骂自己无能,还是骂那个凶手残忍。
“凶手到底是谁?”沈玉倾问道。
谢孤白为自己斟了酒,又为沈玉倾斟满,却不喝酒,只是看着眼前酒杯,过了好一会,才道:
“令尊,沈庸辞。”
他说完,仍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丝毫没有举杯的意思。
沈玉倾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起先还不能理解谢孤白的意思,继而,他感觉自己的胃也收缩了一下,然后是剧烈的心跳,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寒战。
“大……哥?”沈玉倾问,“你说什么?”
他算是非常冷静了,在对方指责自己父亲杀了自己的好友,又勾结蛮族时,没有几个人能够不站起来破口大骂,但他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与仪态。
“我爹是青城掌门……没……没这个道理……他可是九大家掌门,怎么可能是蛮族内奸?”虽然如此,他仍压抑不住口中的酸涩。
“内奸不一定是蛮族派来的。”谢孤白道,“内奸,也可能是与蛮族勾结了。”
“这有什么好处?!”沈玉倾不由得大声起来,“九大家掌门不够权倾一时吗?就算青城势弱,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爹还能跟蛮族换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他。我在青城这两年,始终在观察他。作为儿子的首席谋士,又是结拜兄弟,沈掌门对我……未免也太冷淡了。”相较于沈玉倾的不安,谢孤白的语气显得格外冷静,“他在提防我。”
沈玉倾竟无法反驳。他早就看出父亲不喜欢大哥,而且几乎是先入为主地不喜欢,这两年来,父亲与自己这名首席谋士兼结拜兄弟鲜少往来,这不是父亲一向温和的作风。他本以为父亲也与小妹一般,对这名来路不明的书生有所提防,但小妹早已放下对谢孤白的戒心,父亲却像是从未想过要深入了解这名谋士似的。
他怎能放任一个自己不相信的谋士在自己儿子身边将近两年,直到最近才开始质疑?
“若善是怎么死的?”沈玉倾道,“我爹不会用毒。”
“也许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谢孤白终于喝下杯中酒,转头望向朱门殇。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那日我们前往唐门时,船上所用的茶杯。这是若善房间的。”朱门殇道,“老谢换上自己的茶杯,布置成怒极砸杯的模样,瞒过船上的凶手,把若善的茶杯带回给我查验。里头有药,我验过了。”
“还记得回程时若善说他晕船吗?你派人送了清粥给他,他却没吃。他一直很小心,这一趟唐门行,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一样不同,可他还是着了道。”
沈玉倾记得,恍如昨日般记得清清楚楚。
“急药味道必然浓烈,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没那么好的东西。但缓药发作不会这么急。”朱门殇道,“这也是当时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却原来,药在饭菜里。”
沈玉倾一愣,道:“可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啊。”
“饭菜被下了药,但这药无毒,若善喝的水里也下了药,那药也无毒。可水中的药加上饭菜里的药,就成了毒,他就这样中毒了。”朱门殇道,“若善不肯吃你单独送去的饭,他怕被人下毒。但他不舒服,饿了就喝水,喝得越多,中毒越深。那天他没吃饭,把一大壶水都喝干了,等到发作时,早已无药可救。”
“他中的不是急毒,是缓毒,他那几天不是晕船,是中毒,是我大意!”朱门殇咬牙,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机会下毒。”谢孤白说,“凶手一定是青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是谁?”沈玉倾问,“到底是谁?”
“我原先也不确定,若善死后大半年,我都在不动声色地调查当时船上的人。”谢孤白道,“张青,他最可疑。我们去武当时,他也同行。”
张青是青城的侍卫之一,年纪甚轻,才二十来岁,长相清秀,常常被指派接待外宾,诸葛然因使者被刺一案来青城时,正是他负责接待。前往唐门与武当时,他也随行,但不是重要人物,是以并未引人注意。
然而沈玉倾能叫出青城所有守卫和丫鬟的名字,自然也记得这名侍卫。
“大哥怎么知道是他?”沈玉倾又问。
“我找了白大元,往唐门时,他是侍卫总领,船上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我在青城受到监视,不敢去拜访他,怕打草惊蛇,等了很久才等到机会。去武当路上,他被方敬酒所伤,那时二弟你被严非锡抓走,在出发救你前,我去见过白大元。”
“我问他,当时回程船上,是不是张青负责若善的饮水,他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神色,想来他也猜到了几分。我对他说,如果你怀疑张青,张青也可能怀疑你发现他了,定会想办法杀你,现在正是对你下手的好时机。如果你没事,须作证帮我揭发张青,假若张青要害你,你死前就咬断一截舌头,我就知道没猜错,可以禀告公子这件事了。”
“我说他能好,他却死了。”朱门殇道,“老谢在出发去救你前就跟我讲了这件事,白大元死后,我才去验尸。”
沈玉倾想起白大元死前确实咬下自己一截舌头,他当时还觉古怪,问过朱门殇,朱门殇推说是白大元太过疼痛而咬断的。
“抓住张青拷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朱门殇道。
“父亲……为什么要害若善?”沈玉倾几乎信了,但仍有许多疑问。
“他不喜欢我的提议,他不希望衡山当上盟主,他甚至希望点苍能问罪青城,让自己有个理由能倒向点苍,打破规矩。诸葛然说了,杀福居馆掌柜的杀手不是他派的,那是谁派的?雅爷?不,雅爷没理由把乌金玄铁这么大的证据送去当凶器。这件事也不是雅爷干的,还能是谁?”
“向夜榜买命杀点苍使者,灭口福居馆,偷走雅爷玄铁的人,都是沈掌门。这一着能让青城有理由倒向点苍,还能从雅爷手上夺回实权,他还能随时倒戈向衡山。他会处在一个最有利的位置,挑拨衡山与点苍两大派,让他们起冲突,又从两派争夺他的过程中得到利益,所以有了这场暗杀。但我与若善来了,让你主动去帮助衡山,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还怀疑我看破了他的算计,所以要杀我。”
“他是青城掌门,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沈玉倾道,“他演戏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谢孤白道,“他是恪守中道的沈庸辞,他要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人家才不会怀疑他。这几年他疏通浣江河道,囤粮播州,造船备箭,是要与点苍联手攻打衡山。或者,有很低的可能性,是要帮衡山攻打点苍。他希望这两大家开战,趁机扩大青城地盘。”
沈玉倾霍然起身,大声道:“大哥!当初你来见我,说‘天下大乱,乱起青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你若觉得青城有危险,又为什么带着若善来见我?那日你去福居馆,是早就接获情报,还是巧合?”
“我去福居馆确实不是巧合,是为了你。从一开始,我与若善就是为了你而来。为了找你,明知青城有蛮族奸细,仍然冒险前来,利用福居馆的刺客与你结交,都是有预谋的。”
所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沈玉倾不由得想起了沈庸辞对他说过的话。
——“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当兄弟。”
“你们找我做什么?”沈玉倾又问,“为了抓出我爹这个奸细?”
“我答应若善,三年之内,天下大乱,五年之内,天下太平。今年已经是第三年,大乱将起。”谢孤白道。
沈玉倾简直要昏头了:“大哥,我们说好了,要让天下太平的!”
“我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也不是诸葛焉的一时兴起。大乱的开端早在九十年前那场昆论共议就已埋下,九大家没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在享受和平,他们只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一统天下。诸葛焉点起了那把火,但他不点,早晚也有人会点。春秋诸侯百年和平,终究有第一战开始,最后由秦终结,早晚而已。诸葛然就是看破了这点,所以选在点苍最强大的时候发难,谋求共主之位。”
“这届昆仑共议,唯一避战的方法只有点苍当上盟主。此后规矩会改,但不会立刻开战,点苍会鲸吞蚕食,逐渐削弱九大家,除此之外,任何结果都无法避免开战的结局。因为现在是对点苍最好的局面,有丐帮协助,又有跟崆峒的交情,只要西边五家联合,衡山与少林必然支撑不住。事实上,诸葛然早就在广西布置好人马,他只是还想着先用威逼的手段取得盟主之位,尽量不战而一统九大家罢了。”
谢孤白知道,也或许他不知道,诸葛然之所以急于发难的原因,是考虑到世子诸葛听冠。他对这名世子毫无信心,点苍若不能在自己兄弟尚在时夺得九大家共主之位,诸葛听冠的继任将是点苍衰落的开始。
沈玉倾自然不知此节,他此刻想着,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促成天下大乱?
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但谁又是心术正的那个人?爹吗?此时此刻,以他的聪明才智尚且不能分辨这些。太多了,太多的讯息,太过混乱的内容,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如果天下要乱,那我们这两年奔波唐门武当,与衡山结交又是为什么?为了让天下大乱?”沈玉倾道,“大哥,你真当我是兄弟?还是利用我来让天下大乱?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为了扎实你的基础,增加你的筹码。”谢孤白道,“我希望你是平定大乱的那个人。”
沈玉倾吃了一惊,今天这场对话里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太多。所以大哥与自己结交,是为了建良平之功,是为了从龙而起?为此甚至不惜陷天下于不义?
他望向朱门殇,想探询朱门殇的想法。难道朱大夫与自己结交也是别有用心?
朱门殇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淡淡道:“我留在青城就是为了讲这件事,也是替若善……我不说报仇,九大家掌门杀人,谁敢报仇?就只是讨个公道而已。讨不着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世上本来就没啥公道可言。”
他接着又道:“那是你爹,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怪你。你顾好小妹,别让她受委屈。要是景风那笨蛋能平安回到青城,我也就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这个游方郎中到底是真看得开,还是假作潇洒?此时沈玉倾心乱如麻,也听不出来,只得望向谢孤白,道:“你想做张良、陈平,所以找上我,让我促成天下大乱,想让我当高祖,建立你的功业?”
谢孤白摇摇头,打了个比方:“一间房子关着九个人,九个人都出不去,也没有人能进来,这九个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吃了彼此。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吃人,剩下的八个也会开始吃,直到剩下最后一人。点苍已经开始吃人,其他人也不会停下。”
“吃人,或者被吃,这里头,我希望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因为你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你比九大家所有继承人都好,这是我跟若善游历三年得出的结论。我们希望你赢。你必须赢,而且要在五年之内赢。”
“我去过关外,我见过现在的蛮族。他们分裂成五个部落,我推估最快二十年后,他们必将一统,然后挥兵入关。一分为九的中原没有能力对抗萨教,诸葛然筹划的霸业在一统前就会被蛮族击破。”
“二弟,你若真想为天下做点什么。”谢孤白说,“那就在你爹回来之前,夺下青城的交椅。”
这话显然在朱门殇意料之外,因为连他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谢孤白。
沈玉倾紧咬着牙,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眼前这人,相信他这位“大哥”。
他再次想起了父亲说过的那番话……
※ ※ ※
严非锡窝在一处转角不住喘息,彭小丐那一掌一脚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他努力调匀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出路,还得提防着蛮族的刺客。
他不知道彭小丐怎么来的,他为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骄傲。即便彭小丐是来救他的,他派人灭了彭小丐一家的事也不可能被轻轻揭过,如果不施偷袭,现在的他绝非彭小丐的对手。
即便彭小丐对自己没有杀意,事后他必然也得将彭豪威还给彭小丐,甚至还得让彭小丐一条生路,或者让昆仑共议仲裁这件事。欠了这恩情,无论诸葛焉还是李玄燹当上盟主,最后的仲裁结果都未必对自己和徐放歌有利。如果诸葛焉一时犯蠢,让彭小丐重回江西,后果更不堪设想。
他厌恶诸葛焉,厌恶他对自己的轻慢。虽然诸葛焉轻慢的不只是他,而是除齐子慷之外的所有掌门。那家伙,脖子以上只长着一张英武的脸,剩下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