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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36节

  藏经阁的书多有老旧,脱页破损在所常见。除了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外,正见堂通常都会派人重新缮写副本备藏,连副本也老旧时,就会另行誊写。

  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净原是个疏懒的人,经书收回时,照理该当检查缺漏污损,但他向来只是随口问几句,稍稍翻了几页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个借阅者也会回报。既然只是副本,损毁也是无妨,了不起挨一顿骂。真要被骂,前一个借阅的也是首当其冲。

  他记得清楚,上次这本书被借阅归还时,借阅的僧人告知他掉了一页。他摇了摇书本,果然落下一页,他顺手夹入书中,就注销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现在,这一页脱页却夹在正确的位置。

  了净疏懒,却精细,他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他如果不懒散,绝对会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现在,就只是条一流的懒虫。

  对此他不表意见,当和尚是因为这是他所知最简单的营生。他二十五岁入堂,当了注记僧,他宁愿这样再当四十年。

  有其他人翻阅过这本书,了净心想,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卜龟。

  但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学,被放在神通藏的顶层书柜,卜龟驼背身矮,伸手也够不着。当然,只要他跳起或者搬了凳子,就能拿到这本书,但问题是,卜龟有理由拿这本书吗?

  以卜龟对武学的见识,他根本不知道哪本书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坚决去拿这本书?失窃的《龙爪手》只在书柜第二层,他连龙爪手都没练齐全,怎能去练拈花指,且非要冒着起跳、搬凳子这种大张旗鼓的风险去拿这本书?

  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真是他拿了这本书,他又要怎样放回?跳起来塞回去?

  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书籍,了净抛开了这种可能性。

  那是谁翻阅了这本书?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把这本书交给借阅的僧人后,开始思考这问题。

  第二天,照例的洒扫,他提前来到藏经阁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之中的明不详。

  如同卜龟在世时一样,神通藏已经是明不详一个人专属的洒扫区域了。

  他望着明不详的背影,从铁门后只能看见神通藏的一小块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视野不能及的范围。

  他走向前去,过了小铁门,见着了明不详正在扫地的样子。明不详见了他,点头示意,算是行了礼,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里的书是不得翻阅的,你知道吧?”了净问道。

  明不详点点头,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阅神通藏所录武典,怎么了吗?”

  “没事,你年纪小不懂事,你爱看书,怕你不小心犯了规。”

  “多谢师叔关心。”明不详道。

  了净离去后,明不详快速环顾了周围一眼,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层的一处空位。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当天下午,洒扫的劳役僧都已离去,了净心头的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页缺页是如何归于原位的,难道自己随手一插,就这么凑巧地插入了正确的位置?

  他一抬头,明不详正走过来。

  “又要借书了?”了净问。

  明不详却扭扭捏捏,欲言又止,与他平常冷静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净见明不详有异,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经典,要受怎样的处罚?”

  了净道:“这要看状况,重则逐出寺门,或者像卜龟……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无意翻阅,看得不多,那就喝责或杖刑、劳役等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详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净对于明不详的坦承大感讶异,于是道:“你可知这是犯了大罪?”

  “请师叔带我前往正业堂领罚。”明不详低头道。似乎正在忏悔。

  了净又问:“你平日向来守规矩,怎会翻这本书?”

  明不详道:“三个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当中说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当中意涵,始终想不明白,打扫时见到了《拈花指法》,一时没多想,就拿了书下来。才刚打开,就看到一页脱页落下,我忙将脱页夹回书中,就赶紧放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没看当中内容?”

  明不详犹豫半晌,道:“其实,看了几页。”

  了净道:“据说你过目不忘,这不就学会了?”

  明不详摇头道:“虽然记得,但不懂。你若想听是哪几页,我背给你。”

  拈花指是上堂武学,了净不由得兴起好奇之心,正要说好,一念忽转,心想:“这上等武学,我若不小心记得了,说不准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问:“你怎会今天来找我悔过?”

  明不详道:“师叔早上问起,我猜想瞒不住了,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脱页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净道:“这次就算了,之后我会盯紧你,你莫要再犯。”

  明不详道:“明不详绝不再犯。”

  了净点点头道:“没事了,去吧。”

  就这么巧?这疑心刚起,明不详就来告罪?了净虽然觉得疑惑,但心想明不详不过十四岁年纪,又没有师父带领,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学会。

  他枯坐了一个下午,等到藏经阁关闭,护卫僧上来,他没去用晚膳,到了佛都的佛香楼买了几个素粽子,去找他师父叙旧。

  了净的师父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主掌寺内所有政务。觉如外号笑口弥陀,总是笑着,不过了净知道他师父虽是正僧,笑里藏刀才是真的。

  “这么好心找我叙旧?该不会是想敲诈什么武功吧?”正语堂的住持房间里,觉如吃着素粽笑道。

  “师父又误会我了,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净道:“上个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个月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觉如调侃道。

  “您才不会忘,上上个月起送来的礼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马屁的人多着,我不跟人凑热闹,等了一个月才来。”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学武功你还懒呢。”觉如道:“我都把你送进正见堂当注记僧了,算是够闲的闲差,有没有专心念佛,认真习武?功夫有没有搁下?来,过来跟师父试几招。”

  了净道:“行了,师父省点力,徒儿少点淤青。”

  觉如道:“你就是懒,要是认真点,我也多个帮手。”

  了净道:“师兄多得很,他们都能帮上忙。再说,无欲无求方得明心见性嘛。”

  “知道为何你之后我就没再收弟子了?”觉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师兄说你也这样对他说过。”了净道:“你还对大师兄说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个弟子就够了。”

  觉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还俗了。”了净又问道:“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说到俗僧,觉如放下手上刚拆开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进来。”

  “怎么了?”了净拆了一个素粽,放进口中,觉得有些干,倒了茶,混着喝进去,却被茶水烫了一下。

  “缓点喝,烫死你!”觉如接着道:“正业堂那个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净道:“有听说,怎地?”

  觉如道:“还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写了什么?疑似为情自杀!”

  了净道:“在这寺里?嗯……是有些怪。不过,哎,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觉如道:“验尸怎么验能验出为情自杀?”

  了净道:“是写了遗书,还是看他交际?”

  觉如道:“遗书没有,交际没有,‘为情’二字,就在他魄门里头。”

  魄门指的是屁眼,这话一说,了净立刻明白,但寺内无女眷,断袖之癖也非异闻,又问道:“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觉如道:“八九不离十,便是本月了。”

  了净道:“斑狗?”他想了想,道:“真是好胃口。”

  觉如道:“觉见为这事发了好大脾气,说幸好把明不详先送走了,免得沾染了这些龌龊事。”

  一听到明不详,了净立刻竖起耳朵,问道:“这事怎么又跟明不详扯上关系了?”

  觉如道:“觉见把他当宝,在众人面前夸他夸到我们都听烦了。明不详本来就在正业堂服劳役,跟本月还有那个死去的傅颖聪是一起的。”

  先是卜龟,后是傅颖聪,这也真巧。了净问道:“斑狗这人不像是有断袖之癖,估计傅颖聪被他骗了,之后一怒上吊。”

  觉如道:“要是这样便好,如果本月是来硬的,这事可就不简单了。最后停在为情自杀上面,说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丑。”

  了净又吃了一个素粽,说道:“若真是这样,觉见住持才不肯干休。”

  觉如骂道:“你一个接一个,是买给师父吃的还是买给自己吃的?”

  了净道:“唉,听得入神,嘴巴闲不下来。”

  觉如起身到柜前拿了些瓜果糕点,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净道:“这怎么好意思?啊?这是什么?这么香?”他拿起一块糕问。

  觉如道:“桂花栗子糕,上个月送来的。”

  了净知道那是收受的礼物,俱是上品,一入口,果然松软香甜,赞了几句,又问道:“那后来呢?”

  “本月的师父了无向觉见首座求情,尽快把这事给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着明年试艺。”

  了净想了想,道:“原来如此。”说着又夹起一块点心。

  觉如又埋怨道:“同是了字辈,了证都当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顾着吃。”

  师徒俩又闲扯了几句话,直到困倦了,了净方才回房。

  ※       ※        ※

  此后几个月,并无他事。入冬后一场暴风雨,明不详失踪了几天,急得觉见把正业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后来听说明不详排解了山下铁铺老板姚允大跟仇敌的宿怨,觉明住持大为赞赏,把他引为入堂居士。未满十五,就当了入堂居士,觉明亲自派人传授他武功,听说他进展一日千里。

  一个十几岁少年,诱导了两个成年人,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净心想:“这明师侄真是聪明。”

  但他心中却有一股不安。

  《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页始终在他心底萦绕不去。

  无论从各方面看,明不详都无可挑剔,聪明勤奋善良谦和。

  但从了心开始,卜龟、吕长风、正见堂弟子,傅颖聪……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总是意外连连。

  过完年后,他又听说了另一个消息。

  本月在佛都发疯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接着轮到本月了吗?”了净心想。他与师父觉如谈起这事,众人都说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才会发疯,了净却说:“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积雪稍融,了净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间小屋,屋外有两名僧人把守,了净跟僧人打了招呼,说道自己想见本月。

  “你要见斑狗?”一名僧人问道:“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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