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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37节

  了净道:“我跟他有几面之缘,也算是关心一下。”

  了净只约二十七八年纪,但却是了字辈的僧人,少林寺门徒众多,按字排辈,落差极大,辈份大年纪小很常见。顾守僧人只是本字辈,也不多拦阻,只道:“小心他暴起伤人。”

  了净点点头,推开门,只听到本月的惊慌怒吼,声如野兽。

  此时的本月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绑着,双眼一团凹陷,据说是自己挖掉的。他听到推门声,狂吼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了净皱起眉头,走向前去。

  本月听到脚步声,更不打话,一招千手观音掌劈将过来。此时他陷入疯狂,力大无穷,这一掌劈得风声呼啸。了净侧身闪过,一伸脚将他绊倒,本月随即弹起身来,也不顾左右,狂扫横劈。了净心想,若由他这样打下去,势必伤到筋骨,于是双手齐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这左右穿花手讲究以虚卸实,以四字要诀,分、转、卸、击为主。分是指分力,敌手一拳过来,击其中流,狙其肘臂处,使他力量分散。转,是转动手臂,如同画圆般改变对手攻击的方向,经过这两道关卡,对手攻击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后便是卸,利用身形与手臂卸掉对方的力量,最后反击。其武学原理与武当云手有相似之处,都是利用圆形化消对方的力量。

  此时了净无意伤人,只是双手分化,拨来挡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给他拨得无影无踪,不到半个时辰便累瘫在地。

  “这么久没动手,武功反倒进步了。”了净心想:“师父老骂我不用功,还是行的嘛。”不过转念又想,师父大概会说自己:“打败一个本字辈的僧人也好说嘴。”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劳役弟子,打赢他也没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赢得轻松,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这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又想:“说到这,师父大概又要说自己骄傲。唉,真是怎么做师父都不会满意的。”

  他乱想了一阵,又看向本月,低头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本月气喘吁吁,听到了净靠近的声音,吓得缩到屋角,悲声低语道:“我没瞧见,我都没瞧见,你不要过来……”

  想想斑狗以前的恶形恶状,变成如今这模样,该说是不忍中有一丝痛快,亦或是痛快中有一丝不忍,了净低头道:“我不害你,我只是要问你,你见到什么了?”

  无论了净怎么询问,本月只是胡言乱语,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净问不出所以然来,苦恼了一会,心想,不如来个以毒攻毒,试探试探。

  “我是明不详,斑狗,你敢欺负我,我来报复你了。”了净变换嗓音,故意说到明不详的名字。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这贱种,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过来,我弄死你!”

  他对明不详充满恨意,这是确定的,但听到明不详的名字却没有格外惊慌,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净又压低声音,鬼里鬼气道:“我是傅颖聪,你还我命来。”

  听到傅颖聪的名字,本月顿时吓得跳起来,大喊道:“傅颖聪!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别!不要!不要碰我!”说着,本月缩到墙角,双手环抱自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几乎指尖都要掐进去了。只听得他哭喊道:“我都听你的话,挖了眼珠赔你了,你还要干嘛,还要干嘛?”

  了净心中不忍,心想:“看来傅颖聪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恶梦,这才疯癫。这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看着本月双手环抱又缩在墙角的模样,初看时,只觉得他是惊慌失措,所以抱着肩膀躲入墙角,但细看时又有不同。一般人惊恐环抱,是落在肩膀稍下缘处,那是环抱最正常的姿势。本月抱住的地方,却是从上往下,按住肩膀的上方处,且双膝屈起,上身后倾,像是尽力想把上半身靠往墙角,而不是缩成一团。

  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撕开本月肩膀衣服,拉开本月的手。只见他肩膀上印着五个淤痕,这是他自己按着自己肩膀,用力过度,以致淤血。又看另一头肩膀,同样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顿时跳了起来,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只看这个位置,了净心想:“倒像是交合时,下面那人抓着上面那人的肩膀。”

  他一个恍然,心领神会,鬼气道:“我是傅颖聪,我来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饶,抱着肩膀不停磕头,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详报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谁知道你会出现在那?谁知道!”

  又听到明不详的名字,了净连忙追问,但本月夹缠不清,语无伦次,说来说去都是与傅颖聪相关。

  了净离开小屋,问门口两名僧人,本月要如何处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来领,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净点点头,离开本月的住所。

  本月设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详,不知怎地,最后却是傅颖聪成了代罪羔羊。傅颖聪不堪欺凌,上吊自尽,觉见住持的看法没错。了无为了保护徒弟,所以才让觉空首座出面,把这徒弟保了下来。

  这件事,只要问过了无就能确定。

  他到附近的店家询问,在一间药铺里头问到了本月发疯前几天,曾到店里买过治疗淤伤的跌打损伤药膏。

  “我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只是要买,还买最好的。”药铺老板说道。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确实是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颖聪时,傅颖聪抓着他肩膀想推开他的位置。

  他又问了附近的居民,本月发疯时是否有奇怪的人经过。居民们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人说道,某天见到人影在本月家外一闪而过,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吓唬本月,把本月逼疯?本月是个胆大的人,只是扮鬼吓不了他,对方是怎样做到的?他在发疯前就买了药要治疗淤伤,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本月自己按出来的,又是谁按的?

  那个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会被发现。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内狭小,也没他闪躲周旋的余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样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却让受伤的人没有察觉?

  拈花指法!能击中对方而伤者浑然不觉!

  了净心中一突,转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花指,趁着本月不注意时,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时见到自己身上的伤痕,以为是傅颖聪鬼魂来报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吓他,逼他自挖双眼。

  所以发疯后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的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盖了拈花指造成的伤势。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假如真有这个人,会是明不详吗?

  一个十几岁少年能把上堂武学的拈花指学到精深?甚而用来戏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这份心计……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了净猜疑不定,却没有任何证据。

  ※       ※        ※

  觉观来到文殊院,他是来拜访觉明住持的,同时,他还邀请了觉见住持。

  四院共议上,只有这两位正僧反对俗僧易名,他想要说服这两人,但殊无把握。

  明不详此时在正见堂负责处理觉明的公文卷宗,当然,也包括四院共议的内容。他正在外堂练功,见到觉观,立即行礼道:“见过觉观首座。”

  觉观点点头,问道:“觉见住持来了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刚到。”刚说完忽然打了个大哈欠,察觉失礼,忙低头道:“抱歉了。”

  觉观笑道:“昨晚没睡饱?”

  明不详微微一笑,道:“昨日看书,有个故事甚是惊恐,吓得弟子一夜辗转难眠呢。”

  觉观问道:“怎样的故事这么可怕?”

  明不详道:“昨日看《大般涅盘经》,看到第七卷 ,吓坏了。”

  觉观顿时醒悟。

  《大般涅盘经》是记载佛陀入灭前讲的法教,其中第七章 的内容是这样:

  佛告迦叶: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意思即是,佛陀称他死后七百年,魔王将幻化成比丘的模样,用错误的佛法破坏正确的佛法。

  有人将这句话化成简短的八个字:末法之世,以佛灭佛。

  觉观笑道:“你就是明不详吧。”

  明不详点点头。

  觉观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

  明不详问:“需要弟子引路吗?”

  觉观道:“不用,你好好练功就是。”

  觉观快步踏入堂内,他已经知道怎么说服觉见与觉明两人。

  这些俗僧,正如经典所载的魔王弟子一般,披着僧宝的袈裟,干着毁坏佛法的事。

  少林寺是佛门重地,也是指标,若有一日连方丈之位都给俗僧占了,毁坏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门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顾,少林寺的兴衰可以不顾,但佛法不能不顾,让这些人占据了少林寺,等于占据了佛法的发言权。

  必须区别开来,俗僧绝不能用与正僧相同的名号,他相信自己必能说服觉见与觉明。就算他们不肯赞同,他也能说服方丈。

  “多亏了这孩子。”觉观心想。

  ※       ※        ※

  了净抬起头,看到了明不详,他正要归还几天前借的两本经书。

  是《大般涅盘经》跟《楞严经》。

  以前了净很少跟明不详交谈,今天他却开口道:“这两本经书很有趣呢。”他拿起《大般涅盘经》,说道:“这本书有个故事,讲的是佛入灭后,天魔伪装成佛弟子的模样,混入佛门,毁坏正法。”

  明不详道:“记载在第七卷 中,我记得。”

  了净又拿起《楞严经》道:“至于这本《楞严经》,自出世以来,就有不少人说他是伪经,因为上面写的东西实在太神奇了,让人难以相信。有不少高僧居士为了这本书辩驳多次。”

  了净看着明不详,问道:“你觉得《楞严经》是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先人辩论多次,始终拿不出证据说这本书是假的。”

  了净道:“我倒觉得是假的,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他定定地看着明不详,反问:“你说呢?”

  明不详没有回答,只对着了净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绽放的花朵般灿烂。

第16章 桃之夭夭

  四月初三,佛诞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栈早已住满,寻不着客栈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灯火辉煌,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摊贩店家日夜无休,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围的郊区,父亲耕着几亩荒田,母亲在家替人缝补僧衣,挣点零钱。何大松七岁开始,就帮着父亲种田干农活,也为着此故,枯瘦的身体却练得结实。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七岁那年一场大雪,刚出生的小弟没熬过去,就这样走了。那之后母亲就没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张嘴都是饭,已经够难过。何大松总想少吃点,让弟弟能吃得饱些,母亲却说他要干活,要吃了才有力气。

  佛都的物价高,日子过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样的活。每年只有佛诞那段时间父母会带他进城礼佛,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玩意,庄严的佛像,宏伟的庄园,卖艺的当街说唱,茶馆饭楼传出阵阵菜香。

  但那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串糖葫芦。对何大松而言,那是他唯一或许可能得到的额外礼物。

  八岁那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糖葫芦的价钱。

  那一串要五文钱。

  他想着明年再来佛都,他要攒齐这五文钱。

  但他实在连一文钱都攒不出来,每天的日子,农忙、挑水、劈柴、拾检枯枝、驱虫、打谷、照顾弟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学几个字。就算有了空闲,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挣钱。到了九岁那年,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暗自垂涎。

  十岁那年,他帮佛都里的大户挑柴,每挑一担,有十文的赏钱。这里的每一文钱都要给父母。某日,大户刚生了儿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过来,看门的护院问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个,三个大的两个小的。”他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护院点点头,拿了五块点心出来,说道:“员外刚添丁,上门的都有赏赐,这五块喜饼你拿着。”

  何大松道:“我不要饼,你给我四块就好,另一块折钱好不?”

  护院纳闷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钱就好了。”

  护院哈哈大笑道:“你这不识货的,这大饼起码得要二十文,你却要五文。好,我帮你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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