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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101节

  “好,我知道了。”

  观众席除了伊格纳茨之外,还有几位今天需要上台手术的同僚,看了手术节目单后都想来看看卡维主刀的实力。

  这其中就有即将主持开腹探查术的希尔斯。

  他找到了伊格纳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撇下两名助手,坐在了他的身边。希尔斯知道伊格纳茨心情不好,自己的出走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实力,他需要道歉。

  “老师,实在对不起突然离开医院。在您身边我学会了很多,但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这些套话似乎一早就准备好了,唧唧歪歪说了一大堆。

  可惜伊格纳茨对这位学生早就没了兴趣,脸上写满了敷衍:“我知道了,看手术吧。”

  李本是后入院的,希尔斯对他的身体情况并不了解,在听了卡维简单的病情叙述之后才意识到,李本就是那台复杂外伤缝合术下的幸运儿。

  “就是他?”

  “对,怎么了?”

  “五处切口只烂了这一处?”

  “好像是的。”

  希尔斯用沉默代替了惊讶,双眼紧紧盯着手术台:“他又在走这些无聊的消毒流程了。”

  “我记得你应该在剖宫产的时候都见过。”

  “见是见过,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反复洗手?洗一次不够么?为什么要反复擦拭同一片手术区域,一次不够么?还有为什么擦拭要从里向外扩散?为什么第二次擦拭的范围要比第一次小”

  希尔斯脑子里有太多的为什么,伊格纳茨也想不明白,但他选择相信:“市立总医院术后恢复病房就是证据,至于原理,他会写成论文发表出来的。”

  “.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贝格特搬来一台机器,一头对准观众席和手术台周围的空气:“这是李斯特先生发明的瘴气净化装置,之前在外科例会讨论时已经有过展示,我特意仿造了一台。原理很简单,就是把消毒液压成小水滴,喷洒在空气中。”

  希尔斯看着类似现代喷壶一样的水瓶,总觉得荒唐:“他为什么总觉得李斯特是正确的?”

  “既然我们承认空气中有瘴气,那用对应的消毒液去处理瘴气,逻辑上没问题。”

  “可消毒液真的能扑灭瘴气么?”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这就得交给手术之后的结果来告诉你了,我也无法回答.”

  手术一助是贝格特,梅伦做二助,萨尔森则待在了准备区,具体分工似乎是今早一副扑克牌决定的。

  卡维这次依然选用了高浓度酒精和漂白粉作为消毒的主力,待李本睡着之后,在根部上止血压迫器【4】,然后手术刀快速切入皮肤。

  “前天我参加了外科学院的讨论例会,其中有人提到了‘盆腔髂总动脉压迫止血法’,虽然省时省力,但却容易造成双份溃烂。今天我会逐层分离皮肤、肌肉和血管,将切口暴露至截肢股骨前方,然后再截断股骨继续向后方暴露.”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卡维已经做了两条血管的缝合:“诸位应该都遇到过截肢术术后切口溃烂的问题,这其实是多个因素综合之后的产物,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判断失误。”

  说到这儿,手术刀已经来到了股动静脉面前。

  压迫并不能完全阻断血流,可在卡维的细致解剖分离下,血管的结扎离断却做得非常漂亮。在众人的眼里,卡维的手术没有夸张的操作幅度,只看他埋着头,不一会儿血管就已经处理完毕。

  “股动静脉非常粗壮,单根缝合线不足以阻断血流,为了防止撕脱崩线我选用双线结扎。”

  卡维剪掉了离断的血管,连着之后的坐骨神经也一并切掉,然后按照之前的做法快速切开了后侧的皮肉。他的手速并不算快,甚至在观众席中都排不上前三的位置,但有一点却无人能及。

  那就是失血。

  枯燥乏味的反复软组织分离给卡维带来了一项只有现代外科才能做到的优势,极少的失血。待他切开所有皮肉,手术台周围竟然没有留下多少血迹,而他身前那条皮裙更是干净如新。

  这种安静的手术特点确实给台上几位同僚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但他对截肢平面的选择却惹人非议。

  “贝格特,给我骨锯。”

  “给。”

  就算在这儿工作了大半个月,卡维的手术风格依然遵循着现代的观念,即使做截肢也会尽量保留残肢。这样就给日后做假肢留有空间,而且穿衣搭配和坐姿也会更美观。

  如果按照类似伊格纳茨的做法,如此切口感染,整根股骨都要挖除。【5】

  但卡维却给李本留了一截,也算给他留个念想,同时也展现一下自己的截肢技术。

  “我遵循李本先生想要尽量保留肢体的愿望,给大腿截肢术做了些改动。我保留了股骨颈和关节,并且尽可能地留下一些皮肉,为他日后做假肢留了些空间。”

  这种做法显然得到了质疑。

  “卡维医生,你缺乏截肢术的经验,截除部位太低了。”

  “是啊,截肢术不能心软。一旦心软,切口离损伤处太近就很容易溃烂,出现溃烂病人就要接受第二次截肢,事实上没多少人能忍受第二次截肢。”

  希尔斯也是持相同的观点:“伊格纳茨老师,您就不觉得他的做法太激进了么?溃烂的上缘离他选择的切口位置非常近,二次溃烂在所难免。他对截除平面的选定竟然如此草率,最终痛苦的还是病人。”

  伊格纳茨的想法也一样,但嘴上还愿意帮着说两句:“你别急,他这么决定有他的理由。”

  “无非就是假肢而已,在我看来,这种腿根本没有做假肢的必要。”

  伊格纳茨不再说话,话语权仍然还在卡维手里:“诸位稍安勿躁,我当然知道截肢需要尽量取高位,这样才不至于出现二次溃烂。但这只不过是外科医生无法明确受损平台后的无奈之举,是逃避。”

  “你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

  卡维笑着拿起了骨锯:“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所有小腿损伤全部做髌骨平台切除术,所有大腿损伤全部挖掉股骨头,这样的手术还有什么技术含量?诸位不会以为锯根骨头还需要技巧吧?”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场内有的只有骨锯锯齿反复触碰股骨时发出的奇怪声音。

  卡维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其实现代骨科做截肢时也经常遇到一次手术失败,需要二次乃至三次截肢的情况。

  很多骨科医生都犯过在做决策时心软侥幸的低级错误,而真正能做到大肢体截肢一次完成,不做二次的,都是截肢高手。

  这要的不是精湛的手术技巧,而是对肢体末端损伤平台有极强的判断力。

  每一个残端都有自己理想的截肢平面,哪些组织已经坏死,哪些还能用,都需要一眼就知。如果判断错误,那缝合上的就是已经没有生气的坏死组织,即使消毒抗感染做得再到位,也依然无法阻拦切口坏死。

  卡维就有这样的经验,因为创伤中心接手过太多截肢病例了。

  铡草机、脱谷机、树木切割机、车祸碾压、风扇切割、钢管穿刺、玻璃切割、肉品加工分割机、高坠等等.

  他一开始也无法判断肢体残端肌肉的活力,也做过让自己失望的截肢手术。当时他的老师就告诉他,手术不能操之过急,可以先开放截肢处,做多次伤口清创,等发现肌肉确实没有坏死,再做最后的缝合。

  这种操练久而久之就成了经验,现在卡维已经能从损伤起因和伤口样貌去尽可能判断肌肉的活性。

  而李本这种情况单纯的感染,判断起来就更容易了。

  “我在手术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消毒工作,空气中的瘴气并不能影响李本先生的伤口。”卡维解释道,“而且术后,这种消毒工作仍然会持续,我可以现在就告诉诸位,这台截肢术伤口溃烂的几率约等于0。”

  这不是他在夸海口,而是李斯特医生统计后的真实数据。

  伊格纳茨给的骨锯并不算好用,卡维在股骨上浪费了些时间。等他切掉骨头,把李本整条左腿拿下之后,也没有和其他医生一样直接做鱼嘴两侧肌瓣的缝合。

  “贝格特,拉好两侧皮肉。”卡维看向准备区,“萨尔森,给我锉刀。”

  “锉刀?锉刀在哪儿?”

  “就在箱子的最下层,我用干净的棉布包好的。”卡维解释道,“我需要把这些尖锐的股骨断端全部磨平。”

第113章 110新流派

  截肢的发展其实就是外科发展的一个缩影,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

  最早的截肢是斧锯加身,烙铁滚油做善后。没有肌皮瓣做包埋也没有缝合。切+烫就是截肢的全部过程,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因为拖太久血就流干了。

  之后在解剖学的发展下出现了合规的止血方法,开始使用缝合线替代烙铁,至少没了二次伤害,手术的速度也开始放缓。可这个时期依然没有麻醉,医生仍要考虑到病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手术需要继续保持高速,快进快出。

  直到出现麻醉之后,“砍树”开始慢慢向“雕刻”发展,包括以速度见长的伊格纳茨在内都在有意无意地放缓速度。

  等到了现代,外科手术早已经成了精细操作的代名词。

  如果有人认真统计麻醉普及前后的手术切口感染率,应该不难发现,自诩进步的麻醉出现之后,手术切口溃烂的几率反而有了进一步的增长。

  因为快速手术虽然处理粗糙,但却能减少接触,从而减少细菌的定殖,对术后感染有一定的预防作用。一旦手术变慢,医生肮脏的双手接触切口的时间变长,感染几率自然增长。

  所以快速手术的伊格纳茨才能在一群矮子里拔高个,把死亡率控制在40%以下。

  当然,观众席上的那些医生们肯定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只觉得是单纯技术上的原因。因为伊格纳茨的手术确实非常具有观赏性,动作幅度、手速、讲解出现的频率、病人切口的出血量都被控制在了一个完美的动态平衡之中。

  就连吐槽过他不愿创新的瓦雷拉也必须承认这一点。

  也实在是手术过程没什么可指摘的,能批评的就只有他的创新了。

  可卡维的手术却让同行们有了不一样的体验,是一种彻底摒弃速度之后的精细感。切下偌大一条左腿,出血竟然只残留在了少数几块纱布之中,地面是干净的,皮裙是干净的,衬衣也是干净的,就连手术台也没沾染上多少血迹.

  但这种体验对于在场的另一位非医学人士来说,就显得有些高级了。

  瓦雷拉自从上次错过了卡维的剖宫产,工作倒是没丢但地位掉了一大截,现在竟然和后来的小辈格雷格平起平坐。

  日报常驻手术剧场的记者人数变成了两名,但给的开销额度还是一个人的。格雷格是编辑亲自提上去的人,自然没法少掉他那份,两人只能把钱一分为二,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钱少了,瓦雷拉没可能看完所有的手术,除了一些必看的,就只能天天待在剧场门口捡便宜。

  捡着捡着,谁能想到捡着了卡维的截肢术。

  大清早的加场,一般是些没名气的小医生需要大场地时才会出现的情况,卡维这样的外科红人这时间做手术简直就和做慈善一样。

  因为看的人实在太少,票价被定成了统一价20克朗,实在太便宜了。而最关键的一点,那位被瓦雷拉一直惦记着要踢掉的格雷格并不在,自己写的就是独家报道。

  “速度也太慢了”

  自从上次被卡维丢出剧场,他就学乖了不少,知道有些想法不能随便说出口。但就算瓦雷拉再有耐心,也实在没办法欣赏一台足足40多分钟的截肢术。

  卡维用一大块沾满了石炭酸的纱布,盖在李本的残肢处,两边由梅伦和贝格特拉着,只露出一小截股骨。

  满场都是锉刀摩擦骨头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划出长音,时而被切得细碎。卡维就像个木匠,仔细打磨着自己的作品。

  瓦雷拉心里憋得慌,好不容易找到了独家报道的机会,你就给我看这个?

  他有一大堆话要说,碍于场面,最后只能找到伊格纳茨和希尔斯:“伊格纳茨教授,您不觉得卡维的手术速度太慢了么?”

  “确实挺慢的。”伊格纳茨不否认。

  “那希尔斯医生,您觉得呢?”

  “很慢。”

  “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会丢了奥地利外科的脸面?”瓦雷拉实在觉得无聊,忍不住给伊格纳茨拱火,“伊格纳茨教授,他可是您的学生。”

  言外之意太过明显,一位以手速著称的外科医生竟然教出了这么个龟速学生,确实说不过去。

  但从伊格纳茨的表情来看,倒是没觉得多难受:“瓦雷拉先生,你没学过医,也没做过手术,你不懂。”

  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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