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332节

　　“那左手岂不是.”

　　“虽然双手一起工作，但左手往往只是起辅助作用。”达米尔冈解释道，“况且就算取了右手臂的皮肤，左手也依然没法正常使用，这是最麻烦的。”

　　贝格特点点头：“那内外侧呢？”

　　“内外侧其实差不多，我个人倒是更倾向于外侧，这样活动的时候能减少些影响。”达米尔冈活动了下手臂，示意内侧皮肤容易接触衣物。但他并没有把话说死，很快就耸耸肩，继续自己的缝合工作：“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还是应该结合血管蒂的位置。”

　　他也只能说到这里，血管蒂的位置需要极强的解剖知识，细分到大血管的诸多分支，再由分支散开到所供应的皮肤。血管本身就有很多变异，除了要尽可能记下变异的种类，还需要在面对变异时做出灵活改变。

　　现代有定位有数据库，19世纪就只能靠人脑去记，靠不断解剖尸体去堆经验。

　　达米尔冈已经有了大致的理论基础，但一直在自家小诊所工作，缺了太多的临床经验。

　　解释最后来到了赫曼这里。

　　他用蘸了墨水的羽毛笔在阿尔方斯左手内侧标定了大概位置，说道：“和达米尔冈说的一样，比起右手，肯定左手更好。如果是取左手，前臂实在找不到完好的大皮瓣，所以只能选上臂。至于内外侧的区别，其实就在于是否足够隐蔽。”

　　卡维在赫曼的记号周围，画出一个菱形区域，同时接过了话：“臂外侧和内侧的优缺点相近，色泽都很协调、没有毛发、切除后大都可以靠拉拢缝合关闭伤口，对肢体行动也都没有太大影响。不同点其实就在于隐蔽性和解剖难度，隐蔽性肯定内侧更好，但解剖难度是外侧更容易。”【1】

　　对于病人来说，隐蔽性也是整形中重要的一环。

　　阿尔方斯本来地位就不低，常年见的也都是些贵族名流。左手伤痕已经够多了，显露太多实在不雅观，隐蔽性就是仅排在功能性之后最重要的东西。

　　至于皮瓣的解剖难度，对阿尔方斯来说都不是事儿。

　　论厨艺，这个胖子可能把自己排进法国前十，谦虚一下，不占那个虚名。但论对卡维的信任程度，他绝对会和所有人抢破脑袋，站上第一名的位置。

　　“解剖难点在于尺神经。”

　　卡维确定了基本位置后，接过手术刀开始操作：“诸位如果习惯于研习往年各家杂志报刊的通讯论文，那就应该知道‘尺神经’在手部感知觉和运动功能中的具体作用。一旦造成尺神经损伤，必然会影响到手部功能，这在阿尔方斯先生身上是绝不被允许的。所以，如何保护尺神经就是这台手术后半段的关键。”

　　神经在19世纪还是相当神秘的东西，但因为欧洲战争不断，截肢家常便饭，所以就算没有理论基础，外科医生对于四肢神经的功能也能有相当不错的认识。

　　不过如何分离处理神经，那就是另一个维度的故事了。

　　卡维所做皮瓣的切取平面在深筋膜下，蒂部带有2cm宽的浅筋膜，然后慢慢向下解剖，找到穿支血管：“这块皮瓣主要血管是尺侧上副动脉，我们结扎掉近端，然后沿着血管束向远端慢慢做分离。这里要小心伴行的尺神经，一定保护好它.”

　　他的分离动作非常快，身为一助的赫曼都没能看清太多，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将许多细致的解剖结构全暴露了出来。

　　观众席上的医生们大都经验丰富，很清楚在一堆组织间歇中，分离出神经和血管有多麻烦。当然，比起他们，远在皇宫的世博会帝国委员会成员里也有两位知晓卡维实力的人物存在。

　　委员会主要负责明年世博会的各项事宜，霍特和塞迪约是近百人规模委员会里少见的医学会成员，也是唯二力荐卡维成为特殊嘉宾的成员。

　　“接下去是.是外科医生卡维·海因斯。”

　　委员会负责人说着名单上的名字，然后看向了不远处的霍特：“请外科协会副会长霍特医生说一说推荐他的理由吧。”

　　霍特扫了眼介绍稿，起身后笑着介绍道：“诸位应该已经感受到了，近年来，外科医生的身份地位在不断提升，卡维·海因斯医生就是其中的典型。如果把解剖分离人体组织比做雕刻，那卡维医生可能会是创作了大卫的米开朗基罗，也可能是完成维纳斯的亚历山德罗斯。他的手术充满了艺术气息，将创新和扎实的基本功融为一体.

　　不过相较于之前的比喻，我倒是觉得卡维医生更像一台不断创新精进的精密手术机器。不需要太多的华丽动作，更不需要多余的美感。他会切实执行着每一步手术步骤，让原本不可能完成的手术化为现实.”

　　介绍词不算短，大概持续了3分钟。

　　霍特用了自己所能发挥的一切语言才华，但仍然无法完全展现出他心目中卡维该有的样子。可惜，吹到如此地步，委员会议室里依然反响平平。

　　“一个外科医生，还是奥地利人”

　　巧克力制造商弗朗索瓦·德文克叼着雪茄，边看着手里的材料，边不屑道：“竟然连20岁都不到，该不会是个骗子吧。我不得不提醒诸位，这是世博会，不是地摊小商品市场扯皮。混进些奇怪的家伙，到时候说不定又要推责到我们身上了。”

　　“确实！我非常赞同德文克老兄的意见。”一旁的钢琴商笑着说道。

　　霍特这次来主唱的红脸：“卡维医生这次特邀来巴黎做巡回展演，有相当高的人气。我和塞迪约医生都认为，未来几十年的外科一定是由他做主导的新时代外科，绝对会.”

　　“等等！”德文克皱着眉头，把雪茄搁在一旁，问道，“人气固然重要，是吸引投资消费的重要因素。但你们所说的人气，应该只存在于医疗圈吧？我可从没耳闻过巴黎最近来了这么一位外科天才。”

　　众人面面相觑，冷场良久，这才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听还是听说过的吧，报纸都报道好几次了。”

　　“哈哈哈，德文克老兄平时实在太忙了，生意摊子铺得大了些，实在没时间看报纸。”钢琴商米契尔·阿恩特开始打起圆场，“不过医生的名气在我们商人圈子里，确实不怎么高就是了。”

　　“不知道诸位最近有没有去过德鲁奥拍卖行。”

　　坐在一旁的司法部部长朱尔·巴罗什说道：“这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哦不，更应该称呼为年轻的外科天才，已经是我们敬爱的欧仁妮皇后的座上宾。论人气他能频繁登上维也纳和巴黎的新闻头条，论地位，他也是奥地利的爵士，诸位没必要如此诋毁他。”

　　“我们可没有诋毁他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德文克深吐了口烟雾，稍稍冷静后，辩解道，“难道一向严谨小心的巴罗什部长觉得他应该位列贵宾席？”

　　“我也在就事论事，至于是否真的需要邀请他，还需要整个委员会投票决定。”

　　“我同意巴罗什部长的看法，确实需要严格管理和限制贵宾席人数。”外交部副部长要圆滑许多，“卡维医生有人气有地位，这次巡演也是外交部和皇帝陛下商量之后决定的。我觉得他确实有被记录上候选名单的资格，甚至我本人也更期望如此，毕竟他代表的是奥地利帝国。”

　　一旦事情经过外交部的嘴里烂嚼一番，吐出来的都是能影响国与国之间关系的大干戈。

　　这些话能唬住绝大多数商人，至少也能堵住他们的嘴，也可以让司法部部长不再多话，但却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焦头烂额的经济部。

　　“诸位，我们开世博会是为了赚钱！这是最重要的大事！！！”

　　经济部大臣达奈·加比亚迪尼满脸愁容，可能是整个委员会里压力最大的那一位：“想想我们主办的上一届是什么情形，花了大价钱给一帮毫无生意头脑的家伙搭台唱戏，结果硬生生做了半年的亏本买卖。再看看之前英国佬办的那场，我们的规模必须超过他们，同时还得做到盈利，这才是世博会帝国委员会存在的意义！”

　　“要盈利很简单，开放观众名额，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参观。这样的话，单单是门票就够回一半本钱了。”

　　“没错，这样也能带动商品售卖，有生意才能吸引更多的商人带着商品前来参会。商品越多，消费人群也就越多，门票收的也就越多。”

　　好几个商人代表在德文克和米契尔的带领下，再一次向保守方施加压力。

　　预计两万名观众和随之而来的丰厚门票收入，可以充分展示世博会展的华丽场面，也对巴黎商人们产生积极影响。但在以巴罗什部长为领导的保守派面前，钱还是敌不过身份和地位：“怎么又在提开放名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件事早在3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

　　“这是他们先开的头，一定要在已经负收益的观众席里塞一个毫无经济价值的医生。”

　　“我们商人代表都不同意这个名额，让本就充满了经济压力的展会变得更被动。”

　　“那如果他受到了皇帝和皇后的邀请呢？”塞迪约终于忍不住了，唱起了黑脸，“如果有了那两位的邀请，卡维医生应该就能出席了吧。”

　　“那是当然。”德文克倒是非常自信，“不过医学是医学，政治是政治，生意还是生意，我认同皇帝陛下和皇后对此人的赞赏，同时也认为皇帝陛下不会给出这个名额，这并不冲突。”

　　“既然如此，投票吧。”

　　经过简单的议论，赞成与反对票数相当，卡维的名字被敲上了“待定”字样。

第365章 361瑞士小金库

　　帝国委员会的讨论会从去年春天开始一直开开停停，就和香榭丽舍大街上对1855年博览会艺术宫的翻修一样让人难受。

　　倒不是委员会成员对卡维有意见，或者外科医生仍得不到重视。

　　如果时间向前走12年，卡维肯定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受邀嘉宾。但不是以外科医生的身份，而是艺术品收藏家。也正是那一年对艺术品的极力推崇，导致最后博览会以大额亏损草草收场。

　　重新获得世博会的举办资格，必然会得到全国上下的重视。

　　历史上的这次世博会举办得并不轻松，和奥地利也没有太多联系。并非法奥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弗朗茨·约瑟夫的兄弟，远在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安被杀害。

　　拿三皇帝在墨西哥帝国的建立中投入了大量精力，也是极力说服他登上墨西哥王位的重要推力。

　　马克西米利安的死亡时间正巧在弗朗茨决定出访巴黎前一个月，给世博会典礼蒙上了阴影。

　　除了这场势必会出现的意外，拿三还要面对日益强大的北德意志联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获得普奥战争后，俾斯麦彻底掌控了整个联邦，让法国的处境变得日益严峻。

　　好在马克西米利安早早回到了维也纳，给普奥战争中颓废的奥地利来了一针强心剂。奥地利的战局不可挽回，依然失败了，但表面上双方算是握手言和，俾斯麦的日子并不好过。

　　局势向好，这届世博会必然也必须会成为法国的一个重要机会。

　　所以在商人代表和经济部大臣的眼里，并不是卡维能力不行或者有什么偏见，而是不合适，除非他能带来吸引大量消费者或者促成生意订单的展品。

　　不过在卡维这儿，别说参加世博会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世博会的举行，更不知道自己还上了推荐人员名单。

　　他的眼里只有手术。

　　“尺侧上副动脉是臂内侧皮瓣的主要供血血管，大都起自肱动脉。发出后，它逐渐向尺神经靠拢，贴合在尺神经的内侧深面。”

　　卡维用镊子小心拨开已经完成分离的血管神经，用详细的解剖描述彻底压住了所有人的争论：

　　“起始段血管位置较深，到了臂中1/3交界处，穿过臂内侧肌间隔，来到后方，位置变浅。沿途会发出许多分支，组成了臂内侧皮瓣的微血管网。”

　　解剖分离很有难度，但尺神经本身很粗大，用肉眼区分血管神经还是不成问题。

　　“每根分支血管都是如此么？”

　　“当然不是。”

　　卡维摇摇头：“尺侧上副动脉是最常见的优势血管，只有极少数情况下它无法发出分支。这时，臂内侧皮区其他来源的穿支动脉就会变得粗大。比如臂内侧动脉、肱深动脉皮支、腋动脉皮支、尺侧下副动脉，都有可能。”

　　“你的意思是临场判断血管分支，再经由这些分支来判断随后的皮瓣切割范围？”

　　“确实如此。”

　　围上前探头探脑的众医生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庞，就像那些想要凑上前和白鹤比高度的鸡脑袋，有些可爱又有些可怜。

　　在解剖学知识和经验的巨大差距面前，他们实在无法理解卡维超前一百多年的手术风格。

　　就好比让一个做惯了豆子炖牛肉和杂菜浓汤的农妇，踏入巴黎最贵的餐厅，尝试用牛骨熬制红酒酱搭配菲力牛排，用松露蛋液+奶酪辣椒粉烤出千层酥条.

　　水平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卡维医生，恕我们无法像您那样精细地区分各种分支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将它们之间的区别用简单的素描展现出来呢？”

　　“是啊，如果有图谱的话，肯定更容易理解。”

　　卡维点点头，埋头继续向下做分离：“我已经画好了，现在应该在报社复印。复印完会送去外科协会，诸位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那儿领来看看。”【1】

　　“好，太好了！！！”

　　只要解决了动脉分支问题，静脉就要简单许多了。

　　皮瓣大部分静脉血由贵要静脉导出，所以皮瓣的静脉蒂非贵要静脉莫属。比起乱作一团的各大动脉分支，贵要静脉本身变异更多，位置变化不大，处理起来要容易许多。

　　除开尺神经，臂内侧皮瓣还有两条皮神经。如果在移植时，将它们与受区皮神经做吻合，就能做成有感觉的皮瓣。

　　可惜现今的手术技术还无法做到神经吻合，考虑到创面又在肘部，神经就被卡维省略掉了。

　　“分离结束后，要做的就是找到旋转点，就和之前做汝房重塑一样。”

　　卡维用血管钳轻轻划过整条血管束，来到皮瓣远端的筋膜，再到肱骨内侧髁上端的一条穿支动脉：

　　“我们就以此处为旋转点，在此处打通皮下隧道，将分离后留下筋膜和血管蒂的臂内侧皮瓣经皮下隧道穿出.最后覆盖在肘部创面上。”

　　皮瓣的切取是手术的重要难点，完成后，接下去就是常规转移+血管吻合+皮瓣缝合，难度骤减。

　　当然，这里的难度降低也是相对之前的解剖分离而言，里面依然有许多让人头疼的地方。

　　单单一个血管吻合就已经相当麻烦了，尺侧上副动脉管径不大，处理起来并不容易。此外还要避免转移时血管发生扭转、卷曲、牵拉，一旦出现血管蒂缺损，想要完成皮瓣移植就只能再找合适的血管做自体移植。

　　此时手腕部分的缝合刚刚结束，杰克在几人的帮助下第一次用上了负压引流器。

　　在卡维的再次强烈安利之下，众人又被填鸭式地教育了一遍负压引流的好处和必要性。至此，剧院大火后首场烧伤修复手术终于落下了帷幕。

　　阿尔方斯的手臂修复结束后，卡维完成了从烧伤简单处理、鱼皮制备和治疗，再到植皮手术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