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43节
“我需要看看伤口。”
伊格纳茨往前又走了两步,伸手就要解开布条上的绳结。埃斯顿有些惊讶和害怕,但在看到卡维点头之后,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微笑,并没有躲开。
平日里埃斯顿的腿都是卡维在照顾,这还是伊格纳茨第一次看缝合口的伤口。
打开油滑的布条后,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混杂着白兰地的亚麻籽油香味。
整条小腿上遍布了数块血瘀,皮下还有肿胀,这是骨折和大片撕脱皮肤缝合后造成的,但肿胀程度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比起另一条健康的小腿,这条也只是略粗了些罢了。
缝合是伊格纳茨做的,缝合线缝合孔都依稀可见。
那么多天过去了,当初的切口对合依然非常不错,没渗出也没腐烂,已经能看到明显的愈合。
这是每个外科医生最想看到的伤口愈合模样,伊格纳茨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见得太少太少了。而最让他惊讶的远不止愈合,还有腿部皮肤上的一个个小切口。
“这些切口是”
“哦,是我临时切出来的,用来应付腿部肿胀的。”卡维说道,“以前父亲遇到这种伤口,尤其是大片皮肤脱离的伤口,他都会选择用这种小切口来缓解肿胀带来的压力。”【5】
“这不是再次伤害嘛?”
“不,伤口都不深,只是释放压力防止坏死。”
来自21世纪骨伤科对撕脱伤伴骨折的处理方法深深刺激到了这位19世纪外科医生的大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想出这种办法,那么多小伤口,先不论好坏,难道就不怕溃烂么?
是啊,不怕么?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埃斯顿的小腿没有溃烂!
当初他问过贝格特、萨尔森和梅伦,三人都说伤口一定会出现溃烂和坏疽,伊格纳茨自己也觉得坏疽的可能性在90%以上,几乎不可避免。
可眼前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这是被马车轮子碾过的大面积伤口,当初是要截肢的,伊格纳茨足足缝了24针。可以这么说,不管埃斯顿被送去Vienna的哪间医院,也不论他能花多少钱,面对的都是截肢,没有其他选项。
伊格纳茨把布条和伤口再次交给了卡维,让出了床边的位置:“你意思是靠着酒精和油膏,以后这种病人都不需要截肢了?”
“那倒不是,只是小孩子运气好,骨折没有错位,几率非常小。”
卡维心想着以后说不定还能搞出内固定之类的东西,但嘴上却说着另一番话:“在骨折方面,一旦出现错位或者暴露在空气中,截肢还是更保险一些,但我们现在至少有了另一个选择,而且对莫拉索伯爵也同样适用。”
伊格纳茨骨子里还是为病人着想的,而且刚才在剧院里卡维把他一顿吹,原本就不低的精神高度又被拔高了几公分。
现在他不可能不认埃斯顿的腿,只是承认的过程比较麻烦:“只是不知道伯爵能不能接受这些东西。”
“我是很想在病房内推广这套组合,先给伯爵先生做些实验。”卡维说得冠冕堂皇,“但现在时间不等人,而且酒精所剩也不多了,作为每次换药的必需品,还需要花钱找人蒸馏。”
伊格纳茨做了些心理斗争,看着卡维又一次帮埃斯顿包上布条,总算下定了决心:“今晚我就要去伯爵家复诊,油膏和酒精的用量你更熟悉,所以跟我一起去。至于伯爵肯不肯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儿了。”
酒精消毒方面又往前走了一步,在讨论的过程中,两人反倒有意无意地把莫拉索当成了推广前的一次实验。
埃斯顿的小腿本来就没有感染,在验证油和酒精的作用时还是不够严谨。而伯爵的腹股沟已经开始烂了,如果连他的伤口也能愈合,说服力就会更强。
一旦伯爵康复,那伊格纳茨就有理由给整个病房使用这套伤口护理组合。
但在病房大规模使用酒精前,卡维还需要解决两件事。
一件是酒精的产量问题,他不可能找药铺老板蒸馏,量实在太少了。第二件是洗手的问题,这还需要结合隔壁的产褥热和微生物方面的认识。
真正解决这两件事,才算是迈出了一大步,也能为日后的大量手术打好基础。
伊格纳茨很快结束了查房,然后带着卡维一起进了解剖室。
自从102室那两位被拉来了医院,尸体就没离开过这里。伊格纳茨邀请穆齐尔接手尸体的解剖之后不到两小时,他们俩又神奇般地转回到了伊格纳茨的手里。
双双服毒自杀,还是先送的医院,穆齐尔没理由在20克朗的诱惑下把他们霸占为己有。
只要稍稍修改一下尸检报告,就能省去一大批手续和流程,反正尸体进了警局他也就赚20克朗,没什么区别。
现在两具尸体还躺在解剖台上,身上盖着脏兮兮的白布,整间屋子混合了尸臭、香水和松节油混合后的奇怪味道。
“你之前说在唇裂修复术时需要考虑到口轮匝肌的走形?”伊格纳茨掀开了白布,露出了一张女人脸,“她比盖尔夫人稍年轻了些,我们赶时间,就先从她开始吧。”
虽然卡维觉得嘴唇正常的尸体还是无法表现出唇裂时的样子,但看伊格纳茨兴奋的样子,只能先凑活用了。
首先他需要让老师明白一点:“我个人认为,直线缝合之所以会出现瓦雷拉所说的那种变形,是因为静止时是手术时的样子,可一旦肌肉收缩,嘴唇上的疤痕组织也会跟着一起收缩,那时样子就变了。”
“这个我知道。”
伊格纳茨也翻看了不少外科图谱和资料:“你说的这个道理倒是和当年米洛特提出的相似,他选用患侧切出Z字形皮瓣做了一种斜行的缝合,据说可以防止这种收缩。”【6】
“但他还是漏掉了口轮匝肌的走形问题,这片肌肉是上窄下宽的渐进弧形。”卡维说道,“直线缝合完全没有考虑弧度,而Z形皮瓣则考虑过多了,不够圆滑。”
“所以你有什么好想法?”
抛出了“曲线”和“瓣”的两个概念,卡维现在要教伊格纳茨的是泰尼森在1952年公布的下三角瓣嵌入法【7】,就算到现代仍是唇裂修复入门和临床上的常用术式。
说是教,其实卡维自己也从没做过这种手术,只能说是一起学习一起共勉。
“老师,我们在唇红上方做个小型的三角皮瓣如何?”
第52章 51一桩普通的交易
唇裂修复术是一门种类庞杂的手术项目。
除了卡维展示的下三角瓣法,还有适用于双侧唇裂的矩形瓣、适用于完全性唇裂的上三角瓣,还有更难的旋转推进法【1】。再配合上许多需要二期手术的情况、软骨复位、鼻部畸形修复以及各种成形术,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非常多。
卡维在手术室串门找整容科聊天时学了很多,这次给的只是一个入门级别的术式,比起直线缝合肯定有许多优点,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一堆缺点。【2】
手术在尸体上重现有些困难,僵硬的体表会让嘴唇失去缝合后该有的美感。但靠着伊格纳茨多年手术的经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于直线缝合的全新方法,是一个可以随时登上头版头条的创新方法。
顿时伊格纳茨脑子里出现了三个选项:
否认这项技术,暗地里据为己有;
承认这项技术,但还是选择放弃,成人之美;
承认这项技术,选择强行加入,见者有份。
他首先排除掉了据为己有,不是他不想要荣誉和赞美,而是自己的身份地位还不至于去抢一个助手的创意。但手术方法看都看了,甚至连创意的基础也告诉了自己,再双手奉还给卡维心里实在难受。
伊格纳茨太需要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去掉两个极端项,剩下能选的就只有平分。
历史上有太多这种情况,老师学生一起发表同一项研究并不稀奇。但要开口提这种要求也确实尴尬,伊格纳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自己找到了些“合适”的理由。
“如果使用你所说的这种三角瓣,恐怕简单的针刺八字吻合就会显得很拙劣,对伤口的对合也不好,我觉得还是得用丝线缝合。”
他先肯定了卡维的贡献,然后慢慢试探自己可以在这次创新中得到的份额:“对于三角瓣的取用角度、裁剪大小、丝线缝合的方法、缝合针和丝线的选择,我觉得都还需要进一步实验和实践,也得接受手术术后的追踪随访。”
简单来说就是,创意是你卡维的,进一步的改良权得归我。至于日后真正发布研究结果的时候,老师的大名自然得排在前面。
卡维知道他的意思,反正这项入门技术本就是一个鱼饵。
现在对伊格纳茨的舆论风向已经出现了变化,那些记者和编辑发现贬低某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伟人似乎更能获得销量,这对卡维来说是个机会。
如果伊格纳茨真能像圣人一般婉言拒绝,那卡维正巧可以用三角瓣技术继续获得人气。
如果伊格纳茨铁了心要抢技术,拿去当成自己的创新去发布,那卡维之后也就不需要有顾忌了。不论是存好证据反驳,还是发表更新的技术,这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顺便还能获得一波媒体的支持。
可现在对方选择了折中方案,准备用自己的名气、技术和经验分掉一半功劳,看似是准备把难题抛回给了卡维。
谁知卡维等的就是这个,反而顺水推舟:“老师觉得这个三角瓣手法如何?”
“如果考虑到术后的疤痕挛缩,这个方案确实很棒,会比直线缝合更适合唇裂。”伊格纳茨对外科手术的直觉非常敏锐,“如果考虑到这一点,直线缝合或许只适用于非常短小的一类唇裂,像盖尔夫人和她孩子那种.”
“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卡维笑着问道,“我是问,作为一种手术术式的创新,三角瓣手法如何?”
伊格纳茨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曲线弧面”和“三角皮瓣”的概念,给伊格纳茨打开了唇裂修复的新大门。
在普通人眼里,这或许就是一种创新,但对常年参与该类手术的外科医生而言,这种创新说不定会带来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
他回身走到器械台前,思想斗争许久,实在没办法把白的说成黑的,只能直言道:“这是一次非常好的创新,但仍然需要时间去慢慢证明。”
“老师现在被人打压,急需证明自己吧。”卡维放下了手术刀看向伊格纳茨,“这个新术式送给你,你可以拿去研究、改进甚至发表在医学期刊上。如果效果不错,可能英法德三地也会竞相模仿。”
伊格纳茨背对着卡维,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变化,但内心激动不已:“这”
卡维根本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我也希望老师能在发表时带上我的名字,毕竟这是我们两人共同创造的新术式。”
“.”
伊格纳茨捏着手术刀反复思索,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回头看向卡维,极度诚挚的目光里察觉不出半点坏心思,似乎在说“老师请放心,我就是来帮你的”。
“.可以。”
上钩吃饵,卡维开始慢慢收紧鱼线:“那到时候,我就是您创造全新术式的得力助手了,这个头衔听上去还不错。”
“恩,是不错。”伊格纳茨附和道。
“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并不算真的好。”
伊格纳茨听出了点不和谐的声音,意识到卡维的东西并不免费。但此时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没什么好再犹豫的:“作为创造全新术式的得力助手,应该得到赏赐。”
“老师,我需要您的举荐。”
卡维要的不是执业证,这东西经过他这些天打探下来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医师协会会员徽章【3】。其实这种徽章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更多还是一种身份象征。
想要入会必须经过至少三名会员的提名推荐,在选举年会上会一一罗列他们的学历和在医学上的卓越贡献,然后经选举公布入会名单。
内科对文凭有要求,最低也是大学本科起步,但也只是起步而已。
想要入会得认识医师协会的会员,那就得先进大医院工作。而大医院的门槛却要高上许多,必须得有硕博学历才行,直接就将普通平民甚至一些中产阶级隔离在外。
外科虽然被认定是医生,名义上是能进医师协会的,但事实上能成功通过选举入会的外科医生寥寥无几。
为此,外科建立了自己的外科研究院。
研究院入院标准也是本科起步,伊格纳茨就是研究员的副院长。老院长今年已经56岁,只要他一退休,伊格纳茨就能轻松上位。
卡维想要的就是进入研究院的钥匙,大学文凭。
想要拿到文凭就得先入学,入学并不是靠选拔考试,而是个人申请和教授的举荐。单是举荐这一栏,没有深厚的家底和人脉就别想成功。
“你想进医学院学习?”
“对。”卡维点点头。
伊格纳茨想要反对,因为这和他当初把卡维拉进医院的教学理念背道而驰,同时他也很不理解这种行为:“外科其实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只要你好好干,两年后不!或许只要一年,你就能成为外科医生。”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医学院学习?”伊格纳茨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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