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5节
卡维凭着记忆,很快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这儿.”
“这里是哪儿?”
“右手是上臂的中上1/3处,左手自肩峰往下整根齐断。”
维特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能不能详细些?艺术解剖学也是学肌肉解剖的吧?能不能说说具体是那块肌肉?”
“一定要说得具体点?”
“对,要具体点,不然怎么能算男爵的学生呢。”
卡维点点头,在心里理了个横截面的顺序,然后上下嘴唇一碰,开始跑火车:
“维纳斯的右臂断了前方的肱二头肌和肱肌,后方的肱三头肌,中间是肱骨和两根主要血管。左臂就比较复杂了,断掉了三角肌,劈开了肩关节囊,连带着断了肩背部的冈下肌和小圆肌。肱三头肌肯定也断了,还有肱深动脉、旋肱后动脉”
维特越听脸色越差,见他说得起劲,只能开口打断了他的发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
“哦,探长要是以后还有这种问题,大可以再来找我。”
维特被秀得非常尴尬,只能清了两声嗓子,跑去叫车夫想尽快把他打发走。忽然这时,身后的伊格纳茨走了上来,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探长,你先去忙吧,我送他就行了。”
(1)十九世纪早期,外科医生仍然被称为理发师,在绅士遍地的医生行列里格格不入。他们无法加入医生俱乐部,手术在医院外的剧院完成,只为博取贵族阶级的眼球,赚取观众们的入场观赏费。这些情况在外科突飞猛进的十九世纪中叶才开始慢慢好转,到十九世纪后期二十世纪初,外科医生彻底解决了止血与麻醉问题后,身份地位才与内科医生并驾齐驱。
第6章 6晚餐
伊格纳茨确实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刚开始他只是把卡维当成一位被逼上绝路,善用阿谀奉承为自己脱困的那种所谓的聪明人。他不讨厌这种人,换做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加上自己也挺享受的,这才选择了出手帮忙。
当然,卡维自身的清白最重要。如果维特手里真有证据,伊格纳茨也不可能乱来。
但经过刚才这轮问答,伊格纳茨对卡维的评价需要做出点修改了。
美术生为了画出人物的真实感需要花不少时间学习人体解剖,但那种解剖学只浮于表面。他们要掌握的是表面肌肉所展现出的比例、线条和美感,正常的美术生不可能去研究肌肉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卡维区别于他们的地方,就在于他特别强调了血管。
血管甚至都算不上是美术解剖中的一部分,因为对人物的肖像绘画毫无帮助。但在外科医生眼里,血管就是生命的通道。熟悉四肢血管分布,就能在截肢手术中控制出血量。只要控制住了出血量,那病人活下来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而第二个值得伊格纳茨注意的点,就是卡维的回答足够流利且没有错漏,甚至都没有做过多的思考。
要知道,就算是医学院里的学生,那些自视甚高的贵族学生们或许能背出全部的解剖结构,也能在老师所指解剖图上的某个位置给出正确的答案。但让他们去回答维特这个活学活用的问题,却很少有回答完整的。
死背和活用是完全两个概念,伊格纳茨对此深有体会,也深信卡维有将解剖学知识活用到外科手术上的天赋。
所以在离开警局后,他特地留下了这位“学生”,希望能好好谈谈。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伊格纳茨索性就带着他去了警局边的一家餐厅:“一起吃顿晚饭吧,我请客。”
卡维也不是这个行当的小白,很清楚自己刚说的答案会带来什么结果。一个没有经过专业医学院学习的年轻人,竟然可以将上臂的解剖层次说得如此详细,就算放在卡维之前生活的21世纪,也算得上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了。
现在时间正巧到饭点,周围也有一家不错的餐厅,再加上卡维本就是个穷人,不可能吃过这种高档食物。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吃饭绝对是伊格纳茨谈话时的首选。
卡维也确实该好好吃顿饭了。
他的肠胃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空着,房间里有吃剩下的黑面包、带着怪味的牛奶和玉米糊,但看起来毫无食欲,也不知该如何下嘴。
“确实一天没吃东西了。”
卡维抱怨了一句,跟着伊格纳茨走进了餐厅大门。
作为一家知名的法国餐厅,这儿几乎只接纳贵族和名流,虽然表面上没有对客人身份做明文规定,但这早已经成为了高档餐饮行业的共识。
就算有伊格纳茨陪着,门口的服务生在看到卡维时还是犹豫了会儿,生怕这孩子不懂规矩,影响别人用餐。
任何人在遇到这种阻力的时候都会想办法和解,卡维自然也不例外。把一位热心帮助过自己的男爵置于两难境地,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算了,伊格纳茨老师,我看还是去其他地方吃吧。”
无非就是一顿饭而已,卡维对食物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吃饱,口味正常,别吃坏肚子就行。而且吃饭只是聊天谈话的附属品,为的只是个相对舒适的空间罢了。
但伊格纳茨却坚持要带他入店,态度坚决,甚至有些强硬。
纠缠许久,还是靠着伊格纳茨的男爵身份和一张整整10克朗的超额小费,卡维才被店长允许入内。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在入店后保持绝对的安静,不可用手直接抓取食物,不可大声说话,所选的餐桌也必须远离中央。
他身上穿着“名牌”,又有伊格纳茨在旁,可周围客人和服务员的目光依然和善不起来。
卡维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像只落单的小羚羊,不小心闯入了大型猫科动物的领地。在品尝地上嫩草之前,说不定还得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问题。
伊格纳茨倒是显得特别轻松:“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这家店实在太漂亮了,亲眼目睹可比别人的文字描述更显真实。”卡维环视四周,并没有把那些刀子一样的视线放在眼里,“椅垫坐起来很软,比我家的床都舒服。”
伊格纳茨有些惊讶:“你不觉得尴尬么?”
卡维笑了笑:“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们。”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张餐桌旁,一对轻男女忽然站起身,似乎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他们轻轻擦拭了嘴角,摆放好刀叉,拿起自己的礼服外套,转身就向大门口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卡维一眼,嘴里振振有词:“这家餐厅绝对会因为做出的这个决定而颜面扫地,只是可惜了那份鸽胸焦糖苹果沙拉了”
卡维其实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坚持“原则”离席的。这个看似不理智的行为显然引起了连锁反应,很快就有另外两桌客人也跟着起身离开了餐厅。
这便是伊格纳茨坚持要带他来这儿的深层原因。
处在十九世纪的外科医生可没有手术室,取而代之的则是剧院这种极具开放性的场所。尤其在艺术殿堂Vienna,他们要做的每一场手术都是华丽的即兴表演,每一个决定和动作都会暴露在观众的视野之下。
演砸是难免的,所以承受大众指责和离席就成了每位外科医生的必修课。
在这堂“不让自己尴尬”的课上,穆齐尔失败了,而伊格纳茨成功了。在一场场失败中吸取教训的同时,他也练就了如城墙一般坚厚的脸皮。所以在学校教学的时候,他往往都会选择让那些学生习惯“尴尬”。
“竟然走了那么多人,店长可亏惨了。”
伊格纳茨还在拱火,并希望在卡维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和不安。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反而被卡维随后的一句话引得哈哈大笑:“他们桌上那些菜丢了怪可惜的,我能打包带走么?”
“这也太夸张了。”
伊格纳茨身为贵族,不知道卡维平时吃的都是什么东西。以他每个月550赫勒的工资只够买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糊,有时候也能吃上面条,只是味道很不怎么样。(1)
想吃鸡蛋就买别人不要的破壳蛋,水果只能买磕碰坏的。牛奶这种比面包还要贵的东西,卡维很少会买,因为虽然牛奶更有营养,但对他来说性价比不高,还不如玉米糊管饱。
肉类也是有的,但很多时候都是挑选一些边边角角和内脏。
就这样他每星期都未必能吃上一次鸡蛋和水果,每个月都不一定能吃上一次肉,就他现在这个瘦弱的样子就是拜这种饮食结构所赐。
阶级自古以来就有,伊格纳茨不可能去改变,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现在这种心情不错的时候,出手帮上一把,让自己过一把上帝瘾:“你放心,临走我让店长给你多做一份带回去,没必要去拿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看来伊格纳茨老师是真的有钱,菜单上的价格可不便宜啊。”
“没关系,这点开销我还出得起。”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卡维也没和他客气,当即就点了菜单上重点推荐的名菜。
牛肉沙拉做开胃菜,炸鳕鱼,炖红腿鹧鸪鸡做热头盘,奶油三文鱼意大利面做主菜,再配上甜品蛋糕和几样水果。就这样一份法国菜大餐,花掉了他原先园艺工作整整一年的薪水,62克朗。
吃完他还不忘带上一份餐厅的固定套餐,当做明天的午饭。
基本样式是在一定范围内自选的三菜一汤加甜点,面包不限量。具体包括了野鸡汤、烩土豆、香煎比目鱼、鼠尾草红酒炖牛肉、草莓可丽饼和大量的法棍面包。
就这些又花去了35克朗。
“还真没和我客气”
伊格纳茨看着钱包忽然发现,面前这位年轻人似乎没有习惯“尴尬”的必要,他的脸皮说不定比自己都要厚。
餐厅里卖的是法国宫廷大厨做的法国菜,但卡维完全没理会法国菜细品的精髓,而是一顿风卷残云把东西全倒进肚子里,发扬了外科医生群体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饮食风格。
不论进餐时的礼仪还是坐姿,卡维都是零分,唯一能让人满意的就是使用刀叉的熟练度了。
“感谢惠顾,请两位慢走并带好随身物品”店长做了个请的姿势,在让过了伊格纳茨之后,抬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卡维,苦笑道,“还请男爵以后不要再带他来这儿了。”
“呵呵,确实给您添麻烦了。”
伊格纳茨也微微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但很快就把卡维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以后我不会再带他来了,因为他会单独前来,以Vienna市立总医院外科医生的身份来用餐。”
(1)《企鹅欧洲史》记载,19世纪末的欧洲工人,只能买得起中产阶级不要的东西。比如破了的鸡蛋、发霉的面包、磕碰的水果,以及动物内脏。大多数家庭只能吃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糊。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只能喝变质的牛奶,因为他们的母亲必须去上班,没有时间喂养孩子。更糟糕的是,19世纪末没有什么“食品安全法”,商人想尽办法在食物中掺假。1878年,德意志帝国“铁血宰相”俾斯麦曾经命令下属进行了一次调查,报告显示,商人会往面粉里掺入重晶石、石膏和白垩,以增加重量。在某些地区,商店售卖的“鸡蛋面条”,实际上是用苦味酸或者尿液在面条上刷出的黄色。1890年柏林的一次市场调查中,发现检验的食物有24%的掺假。这还是在柏林,要是去往海峡彼岸的大嘤帝国,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第7章 7温“故”知“新”
餐厅的店长就是厨师长,以前专职为法国皇室服务。现在忽然让他做菜给一位平民享用,介意也是难免的。
面对卡维,面对极少出现的食物外带情况,他嘴上说话虽然不饶人,但在后续服务方面却依然做到了最好。
餐厅选用的是仿制于皇室常用的一套镀金银餐具,类似蒸煮用的锅子和平时放置食物的餐盒。为了使用和携带上的方便,也为了降低成本,工匠把材质换成了铜质镀银,去除了许多原有的装饰物和不必要的雕刻,看上去简约自然,也更平易近人。
因为不保证气密性,所以外带食物时需要有服务生陪护到家。
当然,4克朗的巨额押金还是由伊格纳茨来支付。
入夜后的贝辛格大街没多少光亮,对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来说,夜晚就意味着黑暗,是一天辛苦劳作后的休息时间。他们需要抓紧难得的睡觉机会,保存体力,为第二天的长时间工作做足准备。
何况光亮本就不是免费的,浪费蜡烛也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一辆马车自西驶来,伴随着快节律的马蹄踢踏声,车子停在了73号门口。借着车旁的煤油灯,一位年轻人快速走下车,从车厢内接过递来的餐盒和面包袋。
“卡维先生,后天的这个时间我会取回这些东西,请务必保证餐具餐盒没有出现破损。”
“我知道了。”
在冬末初春的时节,只要保存方法得当,三菜一汤再加满满一袋子的法棍面包足够让他吃上两天饱饭。等这些食物吃完,他应该已经混上了市立总医院的工作餐,至少不用再担心吃的问题了。
卡维稍稍展望了接下来的生活,两手端着餐盒和一大袋面包上了楼。
回了家他才知道,原来在自己走后,警察们就封掉了自己的家,就和隔壁的302室一样。想来维特探长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自己回来,就算他真是无辜的,对方也想多留他一会儿。
要不是正巧遇到伊格纳茨,他恐怕会在警局住上好几天。现在连维特都决定不再找麻烦,事情基本和自己无关,卡维也不需要再顾虑这些了。
他脑海里又钻出了那个叫“米克”的黑衣人,忍不住腹诽了两句,扯掉封条,开门进了屋。
进屋后,卡维把房间稍稍整理了一遍,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画稿和衣服,再把床铺折腾干净。然后在窗边挪了个空位出来,把餐盒放在那里,尽量靠不断吹进窗的冷风保持低温。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食物做好后立刻加盖,就能起到隔绝空气细菌的作用。而内部的空气也会因为蒸汽持续的高温,做到相对无菌。
反正等吃的时候再动总是没错的。
自从穿越来这儿,卡维的脑子一直都在高强度运转,没有好好停下来休息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空闲,他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将来。
十九世纪的医疗非常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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