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第25节
“有关系的是大哥,而非我们家!”张伯安摇了摇头:“最多老四知道些,现在他们都死了,这层关系就没有用了。人家要的是横行江表,郡县不能制的绛衣将军,而非被区区一个百石的贼曹从事就围在邬堡里出不了门的张家。如果你能凭自己的力量打败那个魏聪,也许人家会认下这层关系,否则他们只会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会这样?”张平似乎被张伯安这番话给击溃了:“那,那我们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养的狗吗?”
“没错呀!”张伯安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那些位高权重之人之所以会替我们遮风挡雨,说白了就是为了要我们替他们做一些他们不方便做的事情。就像你养的猎犬,如果它老了、牙齿掉了,跑不快了,爪子也不再锋利,无法替你抓到兔子,你还会继续养着它吗?还是将其绑起来乱棍打死吃肉?”
堂上又一次恢复了死寂,只不过这一次优势回到了张伯安这一边,刚刚在战场上输给魏聪的张平已经并不认为能够仅凭自己的力量在战场上打败对手,正当他惶恐无助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宾客突然抢上前去,一刀便刺入张伯安的胸口,口中骂道:“田舍翁摇唇鼓舌,乱我军心,大丈夫死则死矣,岂有系首屈身,受辱于狱吏的道理?”
堂上众人完全没想到这一突发之事,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宾客一刀刺穿张伯安的胸口,又补了一刀,这才如梦初醒,大怒拔刀上前,三下两下便将那宾客乱刀砍死。张平稀里糊涂的走到张伯安身旁,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个自己从来也没有瞧得起的三叔,用颤抖的声音道:“三,三叔!你信吗?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张伯安躺在地上,尽管旁人竭尽全力的试图堵住伤口,但血还是不断涌出,他的脸色惨白如牛奶,谁都能看出他已经命不久矣。
“我相信你!”张伯安嘶声道:“但也许那个杀我的人才是对的,每个人都会死,但被反绑着手,跪在地上被刽子手砍掉脑袋是最糟糕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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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邬堡外,河岸边营地。
杨征将切好的鱼脍放在火堆上,热气在在夜晚的冷气里蒸腾。他小心的涂抹油脂,撒上作料,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郎君,您要吃几成熟的!”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全熟的吧!”魏聪有些怀疑的看了看那些看上去不太卫生的鱼脍,他可不想为了两口吃的弄得一肚子寄生虫,这年头可没有驱虫药。
“全熟?”杨征惊讶的问道:“可,可是那样就不好吃了,其实这鱼脍直接生着沾蒜泥吃最嫩了,烤熟就差多了!”
“我当然知道生鱼片好吃,但日本人吃生鱼片好歹吃的是海鱼,还冰冻过,你就拿条淡水鱼让我吃鱼脍,岂不是和我的身体健康开玩笑?”魏聪暗自腹诽,旁边的王寿已经呵斥道:“郎君是雒阳来的,吃不惯你这些乡下口味,让你烤全熟就全熟,哪来这多废话!”
第43章 诗经
“是,是!”杨征应了两声,低头专心烤鱼。魏聪觉得王寿言辞有些过了,咳嗽了一声道:“杨征,我自小就不喜欢生食,并无瞧不起生鱼脍的意思,其实雒阳那边也有喜欢吃生鱼脍的!”
“是吗?”杨征抬起头,好奇的看着魏聪。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官吏会这么和气的对自己说话。
“是呀!《诗经》里面不是有一句吗?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就是说吃鱼难道一定要吃鳊鱼才如愿?难道想要娶妻子,必得齐国姜姓女子才好?这里面说的鳊鱼,便是生鱼脍!这《诗经》本就是讲的是古时中原的风俗,有《卫风》、有《陈风》、有《齐风》,这说明古时候北方中原人就已经吃生鱼脍了。”
“从事郎君您真有学问,那有没有《楚风》呀?”火堆旁有人问道。
“《楚风》?”魏聪闻言一愣,旋即笑道:“这倒是没有!”
“为啥呀?”
“因为这《诗经》是古时候周天子让手下四处搜集百姓歌咏而成,但楚国当时是蛮夷之地,不听周天子的管辖,自然就没有《楚风》了,不过楚人也有自己的诗歌,那便是《楚辞》了!”
听到魏聪这番解释,火堆旁的人们都露出了崇敬之色。两汉经学所谓的经指的是圣人所作,即《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孔子曾说:不读诗,无以言!这不是说不读《诗经》就不会说话,而是说在当时的贵族社会交流中,《诗经》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贵族们必须引用诗经中的某段诗句,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你对《诗经》中的内容不了解,就会无法正确的理解对方要表达的含义,产生误解。到了两汉时期,《诗经》在上层社会交流中的地位已经不再像先秦时那么占统治地位,但在王寿、杨征这些出身于下层社会的人们眼里,还是魏聪出身不凡的铁证。
“总算是有效果,娘的,就记得这么几句,掉书袋真他妈的累!”魏聪看着周围投来的崇敬目光,不由得吐出一口长气。他早就发现了,在当时社会出身上层的如邓忠、曹操这些人,反倒并不那么看重对方的身份(当然,他们也会注意你的出身,但仅凭一个出身对他们意义不大,毕竟他们见过的老爷太多了),而更看重对方的才能;反倒是出身下层的如王寿、第五登、杨征这些人,固然也对魏聪的本事很佩服,但能让他们本能服从的最好办法还是一个牛逼的出身。
所以魏聪在发完赏钱之后,就立刻拼命的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高贵出身”,否则要是只给钱只会被被这些兵士桨手轻视,当成随便给钱的“冤大头”岂不是适得其反?
“鱼烤好了!”杨征小心翼翼的将烤好的鱼脍送到魏聪面前,魏聪随手拿起一根竹签,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外焦里嫩,除了调料比较少之外味道的确不错,他点了点头:“烤的不错,来,王寿,你们几个也拿一块,别看着我一个人吃呀!”
众人面面相觑,王寿第一个伸手拿了一块,其余人才纷纷伸手,到了最后,魏聪对杨征笑道:“来,你也拿一块,一起吃!”
“多谢从事郎君!”杨征向魏聪拜了一拜,才拿起鱼脍吃了起来。魏聪吞下最后一块鱼肉,将竹签放到一旁,他拍了拍手:“明天天一亮,就开始准备攻打邬堡!”
话音刚落,魏聪就感觉到旁边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犹豫和恐惧,他笑了笑:“你们放心,我没打算让你们用人命去填张家的壕沟,我有更好的办法!杨征,你是本地人,应该对周边的情况都很了解吧?”
“不错!”杨征点了点头:“小人的村子距离这里也就十几里地,对于周边熟得很!”
“那好,你从桨手里挑二十个口齿伶俐的,分成五队,各自拿些贼人的衣袍兵器,去周边村落乡镇,将官府要处置张家,还有昨日张家人被我们打败的事情宣告开来!还有,我会写些布告,你每到一个村落乡镇便张贴上,明白吗?”
“宣告昨日之事,张贴布告吗?小人记住了!”杨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从事郎君,可否这件事情换个人去做?”
“换个人?”魏聪皱了皱眉头:“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方便吗?”
“是这么回事!”杨征解释道:“小人也想像王老哥这样,为您效力!”
“可这也是为我效力呀!”魏聪笑了起来。
王寿平日里和杨征相熟,猜出了对方的心意,笑道:“郎君,杨征应该是说想像咱们一样跟着您杀贼!杨征,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对!小人就是这个意思!”杨征连连点头。
“像王寿、第五登他们一样?”魏聪闻言一愣,旋即笑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刀枪无眼,而且军法无情,你可要想好了!”
“其实我们桨手今天也是参战了的,虽然只是在后面射箭投石!而且当初击杀张伯路,我们也是出了力的!”杨征小心翼翼的说,旋即他赶忙解释道:“郎君,我并不是说您处事不公,恰恰相反,我们这些人也得了您的赏赐,拿的比与贼人白兵相见的人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小人觉得论起气力和武艺,我也不比别人差——”
“所以你也想和王寿,第五登他们一样,在接下来攻打邬堡时与贼人厮杀?”魏聪问道。
“不错!”杨征连连点头:“小人就是这个意思!”
魏聪没有说话,他先前发放赏赐时,故意是把桨手和战兵一起发赏钱的,桨手们一人五十文,战兵都是百文起步,若有首功的,只会更多,战兵中拿到三百,五百文的也是大有人在,目的就是为了让刺激这些桨手,毕竟若是只看身体,这些在龙舟赛中挑选出来的桨手肯定要比从流民中募集来的战兵要强多了。
杨征看魏聪一直不吭声,心下不禁有些虚了,他咬了咬牙,大声道:“郎君,若论武艺气力,我杨征都不比别人差,您若是不信,可以让人来和我比试比试!”
“杨征!”魏聪笑了笑:“桨手中有和你一样想法的有多少人?”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杨征小心答道:“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
“嗯!”魏聪点了点头:“你们有这个想法很好,不过这次就算了吧!在我手下当兵,气力和武艺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相互配合、听得懂号令旗帜进退。那些兵士们在上阵之前,都操练了两三个月了,让你们就这么贸然上阵,只会害了你们!”
“是!”被魏聪拒绝,杨征有些沮丧,不过他也看过鸳鸯队在战场上的样子,知道魏聪并不是随便找个理由推诿。
“你也不要丧气!”魏聪笑道:“其实我让你做的事情也很重要,张家的邬堡经营不是一天两天,如果一心坚守的话,就凭我这点人,肯定是攻不下来的。我让你去四乡张贴布告,就是为了让周围的乡民知道张家即将覆灭之时。张伯路这些年来武断乡曲,得罪的人肯定多得是,势头一变,想要乘机报仇雪恨的人肯定要多少有多少。只有借众人之力,才能将张家这个巢穴连根拔起!”
“郎君这一招真是好计!”旁边传来赵延年的声音,原来他刚刚去巡哨去了,回来正好听到魏聪这番话,不由得精神一振:“属下方才还想着如果张家人怙恶不悛,要如何才能攻下这邬堡,却不想郎君竟然想出这等妙策来。
“呵呵!”魏聪笑了起来:“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我没有孙子的本事,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野战决胜之后,就要善于利用胜利,便如同取胜的斗鸡一般,鼓起赤冠,张开双翼,大声啼叫,召唤朋党,涨己方威势,使得敌人未战而先怯,这才是兵法的精要所在吧!”
“不错,郎君这个比方打得好!”赵延年笑道:“在下在军中时也曾经听校尉、将军们讲到过几次兵法,但像郎君您这般说的深入浅出的,还是头一遭!”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对魏聪道:“在下方才巡营时也有所得,还请郎君明鉴!”
“哦,延年你说来听听!”魏聪饶有兴致的问道。
“属下是这样想的!”赵延年在火堆旁坐下,随手拿起一根竹签,在灰土上边说边画,魏聪越听越是兴奋,最后拊掌笑道:“不错,不错,着实是好计,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就交给延年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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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邬堡,望楼。
夜色中的篝火,在远处的江岸放光,犹如天上坠落的星星。但它们比天空的星星更加明亮,但不曾闪烁,只是有的时候膨胀舒展,有的时候堕落阴郁,犹如遥远的花火,微弱而暗淡。
敌人的营地距离自己有大概三里路,张贺暗自估算,他居高临下,一切都一览无余。
“为什么不夜袭?”望楼下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说话的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因为生下来左手就多了一根指头,所以旁人都叫他“六指”:“敌人的营地我们很熟悉,就在坟地后面,就算不点灯,夜里我也能找到!”
“小子,因为我们白天刚刚打了败仗,刚刚输了的人是没胆量夜袭的!”回答的是个秃顶的矮胖汉子,他肩膀很宽,浑身肌肉就好像一块石头:“而且敌人已经修好了壁垒,壕沟里还有竹签,你飞过去吗?”
“别胡思乱想了!”有人低声道:“已经全完了,张将军死在江里那天起,就一切都完了。蛇无头不行,张家就没人能代替张将军发号施令!”
张贺摇了摇头,和这些来自四方的亡命宾客不同的是,自己既然姓张,是宗族的一员,就断然没有跳船跑路的道理。比起丢下祖宗陵墓去外乡当浮浪流民,自己宁可和父母死在这庄子里。这时一阵夜风吹来,带起他头顶上的望楼顶盖,发出尖锐的哭嚎声。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想要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躲,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江面上,江面上,你们快上来看看!”张贺向望楼下惶急的喊道。
人们涌上望楼,只见远处的江面上十多个光点正朝敌人的营地移动过来,显然那应该是一条条船。
“援兵,是援兵!”有人喃喃自语道。
“他们今天不是打赢了吗?干嘛还派援兵来?”有人问道。
“他们想把坞堡完全包围起来!”有人恍然大悟:“所以才增派援兵!”
言语就像刀,剖开真相,袒露在众人面前。如果说先前还是沮丧的话,那现在就是绝望了。张家的邬堡再坚固,没有外部的援兵,也早晚会被攻破,更不要说现在连个像样的领头人都没有。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那个秃顶矮壮汉子大声道:“谁现在和我一起走!”
“你疯了吗?还是夜里,你什么都看不见!”
“那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好,等天亮了就来不及了!”秃顶矮壮汉子冷声道:“我等一刻钟,过时不候!”
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这时一人走到那秃顶矮壮汉子身旁,然后又一人,人仿佛流水,片刻后,只有三个人愿意留下来,他们都是张氏宗族的人。那秃顶矮壮汉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都是明白人,快去找根绳子,夜里开门太麻烦,咱们用绳子垂下去。”
像这样的事情在夜里不断发生着,到第二天的阳光再次照在张家的邬堡上时,还剩下的宾客部曲只有不到一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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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年,你这招虚张声势,以火为兵,还真是有用呀!”魏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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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百代之基
“属下不敢当!”赵延年笑道:“其实即便没有属下这一招,用郎君您的办法,拿下张家的邬堡也就是多一两天的事。而且用您的法子,可以把所有贼人一网打尽,不会有漏网之鱼!”
“这个倒是无所谓,反正现在逃出去的都是不想给张家人陪葬的,像这样的人也不太可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找我报仇!”魏聪笑道,他之所以在攻打张家邬堡上花费这么多心思,就是想要把张家人一网打尽,不然这个时代的刺客死士太生猛了。除非自己从今往后出门身边都带几十个卫士,不然随时都有被极限一换一的危险。
得知邬堡内的可战之兵已经大为减少,魏聪这才放心的带着自己这支小部队来到邬堡下,开始小心的观察这座建筑物。当然,眼前的张家邬堡还没有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候那种数十乃至数百邬堡相连,百姓介胄而耕耘,鉏耰而候望,燧燔烽举,丁壮弧弦而出斗,老者超越而入葆,足以对抗一方政权几万大军的地步。
但也可以看出其军事建筑的特点——即丘顶的平地建邬,围墙环绕,前后开门,坞内建望楼,四隅建角楼,角楼有突出部,可以保护前后邬门,没有射击死角,整个张家邬堡大约占地有五六亩,周长约两百余米,外面还有壕沟,矮墙。
赵延年道:“我听说,当初那张伯安发迹后,另外选地重建了这邬堡,邬内有五口水井,还有蓄水池,用于灭火。邬内存粮可供食用五年,筑城的夯土都是取自地下九尺深的黄土,晾干之后锤碎后筛过两次,再用糯米汁和石灰混合夯制,坚固无比。着实花了一番心力,准备作为张家百代之基!”
“百代之基?”魏聪笑了起来:“张伯路以为他是谁?从高祖皇帝传到现在才几代?还百代,能传个七八代就谢天谢地了。他要真想传承百代,那他应该带着族人去西南山沟沟里当蛮子,在那种鬼地方倒是有可能传个三五十代。”
“为何这么说?”
“这还不简单!”魏聪伸出右手,在周围画了一个大圈:“你看看这地势,紧挨着江边,那边不远还有一条河,不知道连着哪里,不远处还有一个江湾,天然就是个停靠船舶的船坞。控制了这里,配上十几条快船,就能巡查江面,上下百十里江面都姓张了。就算没有我们这次来打他,随便来位有点作为的太守,怎么会视而不见?就算他能顶住一次,还能顶住十次百次?反倒是那种穷山恶水,进退不易,他在险要之处建座邬堡,郡守说不定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自然不会管他!”
“不错!”赵延年笑道:“张伯路不修德行,以为建坚城能为子孙所有,却不想反招祸患,当为后来者鉴!”
“照我看,这邬堡却是为郎君您建的!”旁边的王寿插嘴道:“郎君您在这里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还寄居在邓家的商馆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何不夷灭张氏之后,便取而代之?”
“这样也行?这邬堡太扎眼了吧?”魏聪闻言一愣。
“别人不成,郎君您有啥不成的!”王寿笑道:“灭掉张氏之后,太守论功行赏,您升为贼曹掾,那也是两百石的官吏了,又是太守的心腹,加上您家世以及曹公子、邓公子的关系。吃下张家的基业顺理成章,最多先去拜会一下州郡的豪族大户,知会一声便是了!”
“不错!”赵延年道:“古人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欲行大事者,必先固其根本,郎君之来江陵,德望昭然,人心依附,然人心易聚亦易散,眼下正缺一块根本之地,张伯路之邬堡,正是为您所建!”
面对手下左右手的劝谏,魏聪没有说话。王寿和赵延年都建议自己吃下张家留下的邬堡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都看出了魏聪眼下的一个致命缺陷——身边的人都是临时来的,没有长久之志。魏晋时对姓氏看到极重,以至于朝廷专门搞出氏族志,九品官人法这类东西来,很多历史爱好者认为这是腐朽落后的士族政治。但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原子人不明白的是,在中古社会姓氏还真的能代表很多东西,以“姓”取人,以“姓”任官还真是有相当的合理性的。
究其原因,魏晋的诸多世家大族,基本都是从两汉时期起家的。其起家的路线通常都是乡里宗族强盛、有人通过求学、军功入仕,然后逐渐垄断所在州郡的选举,成为一地郡望,地方利益的代表者,在秦汉第一帝国崩溃的浪潮中团结乡里,活了下来,并能够参与中枢政治斗争。上面的每一步都要经历漫长而又残酷的反复斗争,只有内部团结,也能从外部汲取新鲜血液的宗族,才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在这种残酷的斗争中,个体的才能其实能起的作用很渺小,比如本书中的南郡太守韩纯,他的祖宗韩王信在秦汉之间的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潮中其实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论起个人能力,官位,所掌握的力量,韩王信远不及韩信,但韩信几百年前就被夷灭三族,子孙断绝,而韩王信的子孙几百年后还在当着两千石的高官。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韩信所在的宗族不够强盛,身边没有足够多的宗族子弟,而韩王信是韩襄王的庶出孙子,作为韩国的公族,肯定有大把同姓宗族可用。设想韩信如果身边有几十上百个宗族子弟担任卫队和中层军官,他至于会被刘邦两次进入军营把兵权夺了自己还在睡大觉吗?
所以在中古社会里,一个没有强大宗族的个体就算才能再出色,那也只会沦为被人利用的顶级工具人,用得着的时候就位极人臣,封侯拜相;榨干了利用价值就被踢到一边,甚至死于非命。而强宗大族子弟却能平步青云,位至公卿,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一个个体,背后还有盘踞一方的宗族作为后盾,国家任用大族子弟为官,很大程度上是中央与地方的博弈结果(大族代表地方)。
所以大族子弟顺利时能够直上九重天,失败也一般只会罪只及自己一人(比如前文提到的韩王信,虽然他最后也叛变失败了,但毕竟没有被夷灭三族,原因就是他家是韩国的公族,人太多,根深蒂固,即便是汉王朝,也不可能全部杀掉。)
作为穿越者,魏聪是没有宗族,孤身一人。但在旁人眼里并非如此,尤其是赵延年和王寿,在他们眼里,魏聪是一位来自河北邺城(魏本就是河北大姓)、前途无量的高门青年才俊,因为被牵连进不久前发生京师上层的政治斗争(即第一次党锢之祸)而不得不逃亡到了荆州。但凭借其非凡的才能,魏聪在荆州结交豪杰,招揽部众,讨伐盗贼,很快就打开了一番局面。而他们俩得以追随魏聪,自然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随着近来雒阳政治风向的变化,尤其是天子立窦氏为皇后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党人翻身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毕竟皇后亲爹就是党人的首领,总不能还把党人都当成罪犯通缉吧?这对于魏聪来说当然是大好事,但对于赵延年和王寿他们来说就未必了(赵延年和王寿眼里)。